特首「三高」連任,社會關注的下一步,是連任後特首的巨大壓力,如何「分派利益」,對除泛民主派以外的政團,施以「親疏有別」的權力酬報。
雖然特首選舉,有仿美國式的「候選人電視辯論」,也有仿歐洲式的「執政聯盟」,在骨子裏,仍是一場中國式的酬報遊戲。在表面上,中國的道德也有「施恩莫望報」、「只問耕耘,勿問收穫」、「助人為快樂之本」,但這只是一種聖賢的理想。中國的倫理要求受恩者當有回報的義務:「涓滴之恩,湧泉以報」、「人有德於我,雖小不可忘也」、「投之以桃,報之以李」,中國式的「恩」,成為資源分配的人情工具;比起英譯的Gratitude,意義更為現實而複雜。
因此,特區流行的詞彙「執政聯盟」,實有別於西方的聯合政府。英國在戰時,由邱吉爾聯同工黨組閣,成為「大聯合政府」(GrandCoalition),兩字的頭一字母是大寫,表示國家處於生死關頭,政黨必須捐棄成見,共禦頑敵。即使小國如瑞士,大國如法蘭西與意大利,執政聯盟或基於相同的理念,或因國會的選票分布,各黨都懸而沒有取得壓倒的大多數,也就是所謂HungParliament之下,依照法序的妥協結果。
但香港的「執政聯盟」,在董建華時代成型,卻似乎以「人情」代替民主法序和價值觀。例如工聯會和職工盟都力主最低工資,曾蔭權只須酬報前者,自由黨素與曾蔭權不和,卻可以臨陣歸位支持,付出「修頓造勢大會站台」的兩小時低成本,索取司局高職的最大回報。香港的政制不中不西,即使有「執政聯盟」也不倫不類,此一「特色」,源自於香港一百五十年來,都是一個做生意的地方,「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而「財貨兩訖」,赤裸而亁脆,此所以香港絕少真正有「願景」的「政治家」。政黨個個都叫「民主」、「自由」,但年輕的一代,走出大學校門,如果想加入政黨,今後或不必理會這些政黨有何「政綱」,只須辨認哪一個黨可以攀附為「執政聯盟」,填表報名即可。
如此則長久以繼,香港的「參政精英」,只須趨功附利,不可能有甚麼理想抱負,就像大學選科,富有市場就業出路的學系,如工管、酒店管理、工程、電腦,報名的人最多;人類學、哲學、美術史,要求學生真正的志趣,少人問津。連香港大學都把歷史系逐步閹割,泛民主派的前途,難免變為政界的人類學和美術史。
然而,由於「執政聯盟」只純是利益的結合,特首更難推行「強政勵治」。很諷刺,中國歷代的強勢君主,不但毫不理會聖賢和民間的恩酬道德觀,反而是「飛鳥盡,良弓藏」的現實主義者。漢高祖劉邦在與項羽混戰時,得韓信、彭越、英布幫助一起打江山,勝利開國之後,把功狗一一烹殺。明太祖朱元璋,打天下時得藍玉、劉伯溫、胡惟庸輔助,坐天下之後也把功臣誅戮殆盡。現代的毛澤東,坐進中南海後,又豈會與朱德、劉伯承、賀龍、彭德懷等分享權力,結成甚麼「執政聯盟」,不過分發一通元帥勳章,架空了事。中國社會,講中央集權,不相信甚麼執政聯盟,鳥盡弓藏,而非投桃報李。「卧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香港已經回歸中國,曾蔭權學做「政治家」,那麼港式「政治家」成份,既然遠西方民主而近中國國情,維持「強而有力」的行政主導,如果酬庸的雨露分沾過度,加上下一屆特首誰屬,問題迅即浮現,一個「執政聯盟」的曾政府,只會重蹈董建華之覆轍。
因此,當工聯會的陳婉嫻小姐在曾氏當選之後警告:「煲呔必須實踐選前的承諾,否則董建華的下場就是榜樣」,未免令人有弔詭的怪異感──董建華之下台,正因為酬庸踐諾過甚,成「人肉許願樹」,各路保皇勢力,只須在「競選」時喊喊口號,向中方交代,即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董吃董」。中國政治的強人,何須受到甚麼「承諾」的束縛?相信這一條的,需要讀厚黑學再從政。君子重諾,言誠行信,固然不錯,但這是書本上的聖賢教條,中國政治是偽君子才玩得來的行業,此所以台灣的馬英九越來越難生存。引誘曾蔭權向馬英九學習,無疑是叫人家往火坑裏跳,學學劉邦、朱元璋、毛澤東,才是中國強權政治家的主流。
因此一個缺乏民主遊戲法序的中國政治環境,雖然把人越玩越殘敗,越攪糊越黑,但「與人鬥爭,其樂無窮」。修頓造勢大會之夜,本應期待曾蔭權在演說中加上一段:「向市民許下的承諾,我一定會做到。但是,我也感謝台上台下支持我的選委和政團人士,外面有許多人挑撥離間,放風說你們今夜對我的支持,不是真心的,將來是要換取利益的。你們各位都是品格高尚的仁人君子,支持我,是因為對鄙人行政主導能力的讚賞,是為了對國家和香港純潔忠誠的大愛,又豈會是為了想當甚麼局長、伸手要分資源,為了一己私利之卑鄙?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本人深信,大家都是君子,支持我,是為了理想相同,而不是利益分享,在不久的將來,讓我們一起粉碎這等別有用心的謠言。大家說好不好?」
這時候,台下的觀眾,歡呼也不是,沉默也不成,就在這個關頭,在實況直播之中,如果台上的主角,依舊熱淚盈眶,向台下深深一鞠躬,換來才如夢初醒的如雷掌聲,那麼這位政治家,就是一百分的大領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