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休息:在特首選舉中學點哲學通識 - 陶傑

星期天休息:在特首選舉中學點哲學通識 - 陶傑

特首選舉是一場非常奇怪的活動,兩名「候選人」都說:「香港贏了」,贏在甚麼地方?上星期探討了從戲劇通識研究特首選舉的演說口才,其實,如果香港有足夠的師資,港式的特首選舉,是絕佳的通識教育,除了通識的「戲劇篇」,至少還有通識的「哲學篇」。
這場特首選舉為中學生學邏輯,提供了極為豐富的教材。首先是梁家傑這一方。梁家傑代表泛民主派,聲稱為了「凸顯小圈子選舉之不公正」而參選,在兩場辯論之中,卻又不斷聲稱「如果我當選」卻又如何如何。
然而,梁家傑萬一真的「不幸」當選了呢?不論機會只有一億份之一,這永遠也是一種或然率。「小圈子選舉」既然不公正,則梁家傑早應宣布:即使我當選,我也不會就任,因為「小圈子選舉不公正」的性質,不因我當選而改變。
然而梁家傑參選,出現了一種很奇怪的「梁氏弔詭」(Leong'sParadox):對於八百名選委,既然梁氏真的當選,他也不會真的就任,那麼倒不如亁脆投票給曾蔭權,投梁氏一票,毫無意義,除非梁家傑當選,他會如程序就職。
但是如果梁家傑當選,難道依然只有八百人有投票權的「小圈子選舉」就「公正合理」了嗎?還是曾某得勝,「小圈子」選舉不合理,梁氏得勝,小圈子就合理了呢?

這就應了黑格爾在《哲學史演講錄》第二卷中一段獨白:「甚麼叫詭辯?詭辯就是:任意憑藉虛假的證據,或否定一個真確的道理而動搖之,把一個虛假的道理,修飾得很動聽,像真的一樣。」
詭辯可以動搖真的道理,而把虛假的道理弄得非常動聽。梁家傑先生本人無意詭辯,但如果明明認定這是一場泛民主派認為虛假的選舉而真實參與之,則梁家傑協助完成了這場政治的弔詭,他也變成了弔詭砌圖遊戲的其中一塊七巧板。
至於曾蔭權被梁家傑迫得急了,在台式的「造勢大會」忽然爆出了一句:「特首選舉,不是八百人的選舉,而是七百萬市民的選擇。」
曾蔭權也陷入了弔詭的迷宮。「選舉」是一個社會的合法選民,以投票方式,對領袖或議事代表的一種選擇;但任何「選擇」。如在超級市場挑了三個蘋果而付款,卻不是「選舉」。
香港市民明明沒有得投票,曾蔭權的語意邏輯的謬誤,也同樣明顯。如果他說:「特首選舉,不是八百人的選舉,而是歷史的抉擇。」則比「七百萬市民的選擇」,更加符合「中國式思維」,因為以一個抽象的權威意念,來代替一個實體,是中國語文思維的重大特色。中國人在不敢辨別是非的骨節眼上,都喜歡推出一個抽象的權威意念,為自己的懦弱而開脫,例如「六四事件的功過,留給歷史去評論」;中國前主席劉少奇「含寃」迫死,臨終之前,也不敢控訴元兇毛澤東,只含含糊糊地留下了一句話:「好在歷史是人民寫的。」

在中國語文之中,「歷史」和「人民」,都是虛幻而抽象的主語;同理,所謂「人在做,天在看」,「人在做」的那個「人」,是實的;「天在看」的那個「天」,是虛的。中國沒有法治觀念,沒有宗教神祇,強權的罪惡氾濫,不受制衡,中國人只好炮製一套虛幻的權威,為無數不合理的行為開脫而自慰。
這種中文思維,語言學大師王力也看到了。王力指出:「西洋語法是硬的,沒有彈性的;中國語法是軟的,富有彈性的。惟其是硬的,所以西洋語法有許多呆板的要求,如每一個Clause,必須有一個主語;惟其是軟的,所以中國語法只以達意為主。」(引述自《英漢對比研究》,連椒能著,中國高等教育出版社)
英語倚重邏輯思維,重視語意清晰的條理,英語的段落,必有明確的邏輯中心,使用英文的人,不會輕易淪為「差不多先生」,曾蔭權這句話,本來大可以柔軟而富彈性的「歷史」來代替硬而實在的「七百萬香港市民」,糊弄過關,以中國式思維的朦朧感覺,一點問題也沒有,把它譯成英文:TheChiefExecutiveisthechoiceofall7millionHongKongpeople,則難怪英國經濟學人雜誌揶揄香港:「讓我們假裝這是一場選舉」。

中文的語法特點,令中文不適宜精密地描寫對象,也不適宜精密地表達思想,中文是一種屬於右腦的語言,使用中文,可以吟誦很優秀的唐宋詩詞,但絕不可能培養出能匹比希臘羅馬的理性辯論精神,以英文來詭辯,其中邏輯的謬誤,推敲之下,很容易拆穿,用中文──也就是所謂漢語──做詭辯的工具,其迷惑力更加強大,一旦氾濫傳播,即形成所謂「集體的反智」。
集體的反智,安徒生童話《皇帝的新衣》已經講過了。皇帝明明是裸體,但一條街上的市民,都假裝看見了皇帝身上那件隱形的新衣,大家一起發出讚歎。所謂「香港贏了」,就是一條街上圍觀的市民發出的讚歎之聲。
安徒生比較涼薄,在童話之中,他故意安排了一個三歲小孩,一語戳破:「可是,國王身上確實沒有穿衣服啊」。安徒生不是中國人,他決不妥協,硬是要用一個三歲小孩的角色,把一個「和諧」的結局無情地搗毀,安徒生之「偏激」,不足為法。不宜有經濟學人雜誌的「涼薄」,也不該像安徒生的「偏激」,應該真誠相信,這場「特首選舉」,香港人其實也可以贏的──如果肯用大腦獨立思考,如果中學生能學好英文,走出其母語的魔障,用英語驗證一下兩大「候選人」的語意邏輯;如果香港有及格的師資,以這場西方世界看不起的「選舉」為通識教材,正面也好,反面也罷,為香港的小孩上一節基礎的哲學課,比起甚麼「一百天CEO領袖學心法」之類的坊間課程,無疑更有建設性──一切只是「如果」,真的,那麼香港人確實是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