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艙行李 - 陶傑

寄艙行李 - 陶傑

特首高票連任,熱淚盈眶,發表演說,交代思想變化,他說,有感於國家、總理、選委、市民對自己的期望,覺得任重道遠,因此有如此感情衝擊。
在這神聖的一刻,七百萬市民,都陪着特首,分享了泫然欲淚的凝重感覺。中國受儒家思想的感染甚深,中國人一生都揹上了沉重的包袱,首先是「揚名聲,顯父母」,一個人成功,不是自己的光榮,而首先是父母的功勛。
然後是「無面目見江東父老」,這個人失敗了,不是他一人的恥辱,而是部落鄉間,一眾宗里親戚的恥辱。
中國人的「精英」,一生都背負着「任重道遠」的精神十字架,承受着「衣錦榮歸」的道德壓力,他這一生,不但為自己而活,還為了無數其實一擔子總攀得上三分血緣關係的其他鄉親父母而活,難怪這一類「領導人」,上台講話,總是愁眉苦臉,沒有一絲笑容,因為他實在Relax不起來。
七十年代,香港的港督麥理浩也幾度連任過,麥理浩是蘇格蘭人,香港人從沒有見過麥理浩說過:他任重道遠,肩負着首相卡拉漢、外交大臣歐文、蘇格蘭六百萬鄉親、還有英女皇和菲臘親王對他麥理浩的期望,然後掏出一方手帕,揩抹淚水,說他一定要成立廉政公署,建立居屋,推行九年免費教育。
西方社會往往一人做事一人當,你一人成功,是自己的光榮,你的老師、父母、校長,沒有權利一起分享;你搞砸了鍋,也是自己窩囊,不必把父母、舅舅、姨媽、表弟等什麼的閒雜人等一齊扯下水,讓他們一起承受你的老土。在奧斯卡頒獎禮,得獎人舉着小金人,公開鳴謝她的丈夫,或他的妻子,或者Dad&Mom,語調也很輕快,只是感謝他們的支持。一位小說家,在書的扉頁,加了兩個字:ToHelen什麼的,這兩個字,也很隱秘,或許是感謝這個籍籍無名的叫Helen的女子,在創作時提供的靈感,或者是一段情事,熊熊燃燒成這樣一部作品,或者只是紀念,在一個雪夜,他寫不下去的時候,她遞上來的一杯親手沖的咖啡。這一切,讀者不必知道,作者不須交代,那只是一朵心靈的無名玫瑰花。
做人可不可以輕鬆一點?可不可以試一試:赤條條地去來,你就是你,什麼國家民族,鄉親父母,一切都無關宏旨。把這些沉甸甸該寄艙的百斤行李,一腳踢開,輕身上飛機,只拿着一本英文小說,一個手提袋,躺在座位上,叫一杯香檳,一直瀟灑到雲彩霞光的彼岸的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