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首選舉辯論,事後的調查,似乎廣泛認為挑戰的梁家傑形象較佳,在位的特首則被指神態古肅。梁家傑的辯論,以與小市民訪談對話的「人情故事」開頭作結;特首「頻頻飲水」,也令人覺得心情緊張。很明顯,公眾注意的是視覺上的細節。
領袖選舉的形象設計,不以甚麼「大戰略」、「大方向」取勝,而是以「細節」施以奇兵的突襲。第一任特首董建華先生,上任時不乏「高科技港」和「中藥基地」的「治港藍圖」,最後卻在細節之上全軍盡墨。例如:董先生為甚麼任內保持一個「陸軍裝」的短髮小平頭?此一髮型,缺乏大將形象。對於香港人來說,這種髮型的「上海佬」,令人聯想起六十年代「金龍理髮公司」的剃頭師傅、「日新池」的修甲匠、富豪早年的司機,無法令人喚起信心。
董先生當政之初,我曾經與一位他老人家器重的女高官會面:我一片好心,請這位太太回去轉達給她的老闆董先生:不要蓄短髮平頭,把頭髮留長。這位女高官嗤之以鼻,問我:一個領袖頭髮的長短,跟他的能力有甚麼關係?我說:其中的心理學,如果你不明白,我不想從頭解釋。但是,請你回顧二十年來的兩位中國領袖華國鋒和胡耀邦,他們還沒有做中共主席或總書記之際,都是小平頭,一旦位登大寶,都把陸軍裝蓄成西式髮型,頭髮向後梳。董特首不是很「愛國」嗎?向中國領袖亦步亦趨,不要問為甚麼,盲目地跟着做就是了。
這位女高官很不以為然,她說:形象跟一個人的本領沒有關係,董先生不着重外表修飾,不喜歡「做騷」,他是一個實而不華的好人。
我聽了,沒有再答話,只有祝董特首好運。後來的事態發展,董特首下台,這位女高官以後的言行,在形象方面也經常引起爭議。今天,特首選舉第一回結束,曾蔭權對一些人的批評,也辯稱:「選舉是很嚴肅的事,不是做騷。」
問題是:「做騷」要注重形象的每一細節,對細節的嚴謹,也是一件很嚴肅的事。中國傳統以來,不注重細節,「不拘小節」是一種優點,「殺雞焉用牛刀」,表達了對細節的輕視。中國人愛追求「大」,包括「大國崛起」,即使現代化之父孫中山,也要求中國人「要做大事,不要做大官」,從小有大志的小孩,「我長大了要當太空人」,一篇作文,如果吹得天花亂墜,會得到師長的讚賞,不管這個小孩的字寫得歪歪斜斜,一本作業簿墨迹斑斑。
香港模仿美國,舉行特首選舉辯論,有人以為,只要向市民宣布一套正氣凜然的政綱,即可贏取民意。沒想到電視直播,用三架攝影機,其中兩架側放,一個人在說話,另一個在背景之中,如果以為尚未輪到自己,一味抓頭搔耳,放過了此一視像的細節,馬上就大為失分。一個小小的動態,與其人的辦事能力,當然沒有必然的關係,但人接收世上的一切訊息,除了用大腦,還有用心。腦子主管理性,心主宰感性。夜間的電視觀眾,剛剛下班,一天勞累,正是想放鬆一下的時候,因此名人演講,在上午清晨,較難說服,在黃昏時,聽眾容易受煽情。這只是心理學的基本通識。
中國社會的教育,千百年來喜歡追求「大」,以粗線條為宏偉,以空泛為高遠,所以法治不彰,理性模糊,香港實行英式的普通法,英國的法治追求細微,連宣判死刑,也不意附加一句「直至氣絕身亡為止」,以防執行過程出了差錯,杜絕一切「法律罅」。香港的行政管理、金融服務系統,比大陸優勝,因為一百多年來法治謹小慎微。「基本法宜粗不宜細」,中國的統治者以大壓小,以粗枝大葉的條文為自己預留他日背諾反口的空間,以為這是很精明的統治術,但自己也因此而吃足「人治」帶來的苦惱。
現代化的生活,貴在追求小的嚴謹,而不是大之空遠。趨小觀微,可以出奇制勝。中國在六十年代,聲稱發現了大慶油田,為了「戰略需要」,刻意隱瞞大慶的地理位置,只說大慶在東北,地圖從不標明。一九六六年七月號的大陸《人民畫報》,登出「大慶鐵人」王進喜的照片,頭戴絨帽。畫報由日本人觀察,推斷大慶必位於零下三十度的地區;又根據運輸原油的列車頂的灰塵厚度,計算北京的風沙,推論油田應在哈爾濱與齊齊哈爾之間。三個月後,大陸官方日文宣傳刊物《人民中國》,宣傳王進喜,透露出一個叫「馬家窰」的地名,日方即推斷大慶在安達車站附近。日方偵知中國的石油情報,致使日後在中國石油設備貿易中佔導上風。
日本和英國的偵探推理小說很發達,他們的作家卻很少宣傳善惡有報的做人大道理,但破案的過程必須絲絲入扣地科學論證。中國人喜歡看武俠小說,武俠小說充滿行俠仗義的道德觀,但武打描寫卻很少科學。兩者都是不同品種的創作,只要寫得好,都有經典之作,不可以斷定誰優孰劣,但不同的欣賞趣味,顯示了不一樣的思考方法。
因此中國社會注重口號:如「發展是硬道理」,「讓少數人先富起來」,不乏偉大的「戰略家」、「總設計師」,缺少的是嚴謹精妙的執行人,一切都經不起細節邏輯的推敲,但求訴諸集體朦朧的情緒共識。這種社會,是「差不多先生」的樂土,不會有理性的科學的滋長,更無從法治與自由的誕生。特首選舉,電視直播,形式雖然學足了美國,但當事人和一些觀眾,總是覺得很痛苦,道理也在這裏,亦可作如是觀。魔鬼的哲理和秀美,全在細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