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waysonsunday:匹夫007

alwaysonsunday:匹夫007

劉紹銘 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SimonWinder剛出版的《TheManWhoSavedBritain:APersonalJourneyintotheDisturbingWorldofJamesBond》,封面內頁把詹姆士.邦德形容為「英國的絕世英雄」(theultimateBritishhero)。這位足智多謀、一身是膽的好漢,初在弗拉明(IanFleming,1908-1964)作品現身,後來在世界各地銀幕大放光芒。007在天涯海角建立的功業,及時為第二次大戰後日薄崦嵫的大英帝國討盡各種「精神勝利」的便宜。「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本文取名〈匹夫007〉,就是這個因由。
作者Winder對「邦德學」的另一貢獻是把《FromRussiaWithLove》(1957)、《DrNo》(1958)和《GoldFinger》(1959)三本我們俗稱為thriller的小說收入企鵝經典系列(PenguinClassics)。把弗拉明這類奇情、刺激、頑艷但毫不哀感的通俗讀物列為classics,正如小說家JohnLanchester在《倫敦書評》所言,編輯不但要厚着臉皮(cheeky),還要「奮不顧身」,即是說不懼物議。但Lanchester自己也承認,弗拉明有些作品,「寫得實在出色」。
單看銀幕上的浮光掠影,是很難捉摸007「愛國」心態的。不管「壞人」多難纏,他們到最後都劫數難逃。「壞人」的長相,電影的特技比文字的描述更見寫實,要多恐怖就多恐怖。但鋪陳細節,卻非電影語言所長。銀幕上的DrNo,面目霜冷,語言陰惻。他所作所為,既危害人類福祉,最後當然得由我們的「絕世英雄」出手收拾。
可惜電影觀眾僅知DrNo的今生,對他前世所知不詳。弗拉明少時愛讀SaxRohmer以《DrFuManChu》(傅滿洲博士)作書名為賣點的暢銷小說。「傅滿洲」的電影也多。顧名思義,傅博士是「華裔」,畢生致力於消滅白種人。"Itismyfly-trap!"shriekedtheChinaman,"AndIamthegodofdestruction!"傅博士的居所,處處是陷阱,殺人暗器觸目皆是。他所說的fly-trap,在這裏要捕捉的,當然不是蒼蠅,而是白人。他要他們dielikeflies。弗拉明打做出來的「壞人」DrNo,是個中德混血兒。上世紀五十年代,中國大陸竹幕低垂。在弗拉明眼中的炎黃子孫,形象恐怕比「傅滿洲」作者Rohmer描繪的Chinaman還要低一籌:Chink。Chink!Chink!Chinaman跟Nazi族裔交配,兩股「邪氣」一拍即合,產下「長得像一條包裹在錫紙內的巨型毒蠕蟲」的DrNo。

「愛國」和「仇外」兩種情緒總是互相依傍。世間「壞人」何其多也,但007不是區區都頭捕快,他身繫西方文明世界之安危,專責對付操縱毒品、石油、核子武器、或暗殺名流政要的國際犯罪集團。弗拉明作品中的「壞人」,一般來說國籍或血統都不含糊。他的善惡標準是:大英帝國的「敵國」,就是他的「歹國」。歹國出產歹徒,你只消看看那個在《FromRussiawithLove》以酒店清潔工人身份出現、鞋尖裝上彈簧刀,幾乎奪了「絕世英雄」性命的婆子嘴臉就知究竟。弗拉明世界的「歹國」,還有一顯例:北韓。在《DieAnotherDay》中,這「歹國歹民」幹的,自然都是窮兇極惡、傷天害理的事。
依SimonWinder的解說,如果一個「非敵國」的政府有過奚落、慢待或反對大英帝國的前科,弗拉明也會「記仇」的。法國總統戴高樂1963年否決英國加入歐盟。1967年再投票時,戴將軍還是說"Non!"
Winder要我們想像1965年《Thunderball》在英國上演時「愛國觀眾」那種「大快人心」的情景。大英帝國名存實亡,殖民地早作猢猻散,這已經不好受。但最令這個「破落戶」子民難受的是,德、法這兩個也曾一度是「廢墟」的國家,在經濟上卻日見欣欣向榮。且看「匹夫」007怎樣赴「國難」、替同胞「洩憤」。
007跟法國刺客交鋒的地方是古堡內一間陳設極盡奢華的房間。纖巧細緻的椅子,帶櫟木細工的鑲板,thesortofFrenchfurnishingssoderidedbytheEnglish,(那種英國人愛拿來開玩笑的法國裝飾玩意。)
這位法國刺客是甚麼模樣?也虧弗拉明想得出來:「濃脂粉厚唇膏、穿着高跟鞋、襪褲、黑連衣裙的鬚眉男子。後來呢?後來給007用撥火棒了斷了,陳屍在華麗的、富有法國貴族氣派的壁爐中,身上鋪上007「鄙夷的」扔給他的鮮花。GodSavetheQueen!

弗拉明對法國佬無好感,那對Yankee又如何呢?二次大戰期間,他在英國海軍AdmiralGodfrey麾下做情報工作,經常往返於倫敦和華盛頓之間。在公在私,他跟美國人關係深厚。但關係深厚跟感情輕重不成對等。SimonWinder說007的作者並不喜歡這個他稱為Eldollarado的國家(「黃金國」)。他討厭在美國人中老是被迫充當「副手」(secondfiddle)、討厭人家對他「施恩惠」(patronize)、譏笑、或冷落他。他忘不了英國人「從前闊過」的日子。
美國人今天君臨天下的氣勢把007壓得喘不過氣來。正如Winder所說,別的國家怎樣看英國,奉承也好、批評也好,「約翰牛」(JohnBull)大可置之不理。但美國人如果諷刺或嘲笑他們,就會痛徹心脾。Winder因此覺得弗拉明對Eldollardo的態度亦「陰」亦「陽」。簡單的說,面對美國各種優勢時所產生的酸葡萄心理。007有一次說氣話,聲稱美國夠得上「上佳」的東西只有兩種:「花鼠」(chipmunk)和「奶油牡蠣[!8EC5]」(oysterstew)。這種刻薄話,在《DiamondAreForever》說得更淋漓盡致。「美國的黑幫大佬其實沒有甚麼了不起,」007教訓他的讀者說:「他們本來不是甚麼美國人。大多數只是襯衣袖口上繡着兩個字母的義大利混混,嘴巴塞着麵條肉丸,身上噴滿香料。」
話雖如此,弗拉明當然知道,未來的日子是屬於美國人的。他跟大多數和美國人有往來的同胞一樣,明裏拿美國人的錢,暗裏笑罵他們「暴發戶」。出於經濟利益的考慮,早期的007小說如《CasinoRoyale》(1953),《LiveandLetDie》(1954)和《DiamondAreForever》(1956)鋪排了不少有關新大陸的細節,有些更是特別為了討美國人歡心而設的。但美國市場反應不如理想。弗拉明眼看風頭不對,把隨後作品的場景轉移到別的地方去。他所料不及的是甘迺廸總統在一份對外公開的"myfavoritebooks"的名單中,FromRussiaWithLove也上了榜。不過實際上推動弗拉明著作市場最大的動力應是辛康納利主演的電影。《DrNo》在1962年公映,跟着來的就是《FromRussiaWithLove》(1963)。

在消費社會中,弗拉明如果關心自己創作的市場,本應考慮作品是否「政治正確」。他當然知道,他小說的讀者和電影的觀眾,不可能全是白人。可是,他除了是個大英帝國supremacist(大英帝國至上主義者),還是個無可救藥的種族主義者。看來他寧可失去一些顧客,也不肯放棄機會奚落他不看在眼內的「有色族群」。《LiveandLetDie》中的「壞人」是MrBig,大塊頭。他「壞」,因為他不是choiceblack(黑人中的好人),還因為他湊巧是「黃金國」公民。難怪弗拉明寫完第三本小說《Moonwalker》(1955)後,就不再以英國作故事背景,把「壞人」移師到牙買加、伊斯坦布爾或北韓去撒野。Winder說得好,只有在這些貧窮落後地方,罪惡才會漫延滋長,他們才可以放手去幹傷天害理的事和濫施酷刑。007帶着licensetokill的金牌,遇到「壞人」格殺勿論,痛快極了。如果這些「壞人」在英國、加拿大或澳洲犯罪,說不定掣肘也多。
上世紀六十年代英國蘭克(Rank)電影公司出了一系列「風流醫生俏護士」的片集,以《CarryOn》為名。記得片中醫生、病人和護士小姐胡天胡帝,故事荒謬絕倫,但可能因為衣衫老是不整的護士實在「俏」,此片集大受歡迎,源源不絕的carryon了一段時期。當時一位影評人對此現象有這麼一個解釋:"Theymayberubbish,butbyGodthey'reBritishrubbish"(這玩意可能都是垃圾,但謝天謝地,可幸都是英國垃圾。)
有不知死活的恐怖集團取得核子武器,意圖把MiamiBeach炸毀。碰巧007在Bahamas閒着沒事,喝着馬天尼雞尾酒,muckingaround,當然接報馬上趕去對付歹徒。不消說,007略施小計,加上一點運氣,就及時化解了Miami居民毀於核武的危機。這麼說來,美國人也夠窩囊廢了,是不是?難道資源得天獨厚的FBI和CIA都是吃閒飯的?美國作為Superpower,天威無遠弗屆,竟會淪落如斯?上述那位影評人的話,試易一字,對007影片也可派用場:"Theymayberubbish,butbyGodthey'reAnglo-Americanrubbish!"

SimonWinder是英國人,難得的是他對弗拉明作品和電影的評語相當客觀。他說今天007的電影在英國還有相當多的觀眾,「但感覺上他們好像是出於愛國心才去看的」。
美國觀眾又怎樣看待007片子呢?Winder認為theyareviewedascomediesofself-delusion,自我陶醉的鬧劇。《YouOnlyLiveTwice》(1967)的電影說到冷戰期間的一次高峰會議,美蘇雙方以為自己的火箭被對方劫持而大發雷霆。英方的代表要他們稍安毋躁,因為英國的「特工」正在onthejob,「正在處理中。」美國觀眾的有識之士,說不定會笑破肚皮,因為實際的情形是,二次大戰後的所謂「三強」(BigThree),只得美、蘇二強。1961年甘迺廸和赫魯曉夫的高峰會議,就沒有英國的份兒。
稍有分析能力的人都不會把007的言談或故事內容當真。杏林國手換了刀槍不壞的鐵金剛。俏護士變了蛇蠍美人。但本質上007電影跟《CarryOn》系列一樣同屬鬧劇。故事過目即忘,007的身手比李小龍差遠了。對六七十年代的觀眾而言,鐵金剛影集其中一個「賣點」,是專供這特工使用的gadgets,如具備潛水升空性能的汽車、放在敵人嘴上一點火就會爆炸的香煙和可作武器用的手錶。如果你看的是小說版本,說不定你會羨慕他的生活派頭,他抽的香煙是帶有三條金線的Morland,手捲的。晚餐愛吃scrambledeggsfinesherbs:一種混合切碎的龍蒿、西芹、細香葱等配料而製作的炒蛋。
弗拉明的小說在這方面能給慣過單調生活的讀者一種「物外之趣」,讓他們閒時做做白日夢,也算得上是一種「價值」。007小說作者只活了五十六歲,一生為「厭煩」(boredom)所苦,不斷尋求官感刺激。煙不停手、酒不離口外,在性行為方面還愛施虐受虐(sadomasochism)這些玩意。他真的活得不耐煩,早就決定了「決不為延長有生之年而浪費青春。」007小說和電影之所以有這麼多「奇技淫巧」的gadgets出現,無非是作者尋求刺激的一種手段。SimonWinder說對了,弗拉明的作品縱有各種不足,butatleasttheyareentertaining,至少娛樂價值豐富,讓人看得過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