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幾年前我喜歡讀她寫的那部《AnAutographCollection》,一九三○年厚厚的初版精裝,瑣瑣碎碎寫些讓人讀不厭的雜學,寫歷史,寫軼事,寫舊信,寫人情,寫世故。她是DorotheaCharnwood,倫敦舊書店的人都稱呼她LadyCharnwood,集藏名人書札多得不得了,娘家跟大詩人布朗寧熟稔,老世紀老墨客都是他們家的常客,淵源潺潺,書香綿綿,半輩子收藏的手迹英美兩邊的收藏界都重視。她說她入門之初見聞淺薄,賣舊書信的商人手頭一封署名J.Hogg的信註明"JamesHogg,Poet,BiographerofShelley",她買了,回家她先生一看說蘇格蘭牧羊詩人JamesHogg沒有寫過雪萊傳,寫《LifeofShelley》的是JeffersonHogg,雪萊牛津的老同學!書信商人立刻減價退款。
一九八二年我重訪倫敦,在CecilCourt的Fletcher舊書店看到一封歷史小說家SirWalterScott的書札,兩頁紙,第二頁右上角有鉛筆筆迹"Charnwood"和編號,老闆比爾說可能是LadyCharnwood的舊藏,半途放棄了,她書上收錄的司各特手迹不是這一封。那天,一位老紳士匆匆進來交一個信封拿走那封信:標價好幾百英鎊,老紳士一臉《撒克遜劫後英雄傳》的慷慨。比爾聊起Charnwood那本書寫盡英國貴族階級矯飾的癖性:「我家有封SirWalterScott的信,」一位貴婦說,「好像是我奶奶的同學送給奶奶的,改天找出來給你收藏。」Charnwood聽了說你自己留着吧。貴婦說送給你保存安全些。Charnwood說司各特值錢,我可以替你放出去。貴婦初衷不變。Charnwood說集藏生涯樂在孤履危行,從來不可指望樹上掉下來的蘋果:通常,那封祖傳的司各特手迹不光是永遠找不出來而且永遠沒有了下文。「你剛賣掉的那封SirWalterScott也許正是奶奶留給那位貴婦的嫁妝!」我說。
比爾匆匆從地窖裏拿出一個精緻的小木匣,匣裏藏着一部小冊頁,董琬貞畫的墨梅十二幅,湯貽汾題長跋,鑑賞印章鈐滿冊頁前前後後的空白處,裏頭好像還有吳昌碩題的兩首詩:「這才真的是一位侯爵夫人的嫁妝,」比爾說。「還有四五件官窰瓷器,三件雕漆和十件古玉,找到買主了,我賺佣金。」董琬貞是清代才女,嫁給湯貽汾,字雙湖,號蓉湖,江浙人,冊頁上那方有名的小印也在:「生長蓉湖家澉湖」,極秀麗。我知道董琬貞,我姐姐的名字跟她同音,老師亦梅先生說她的詞比她的畫更好,我在黃花草堂讀過,都不記得了。
我那天很想要那件晚清的冊頁,比爾說這批貨大價錢是瓷器,其次是古玉和雕漆,冊頁最便宜,可惜買主暫時不想破開來轉售。他帶我到地窖去鑑賞:瓷器我不懂,只見都帶款;古玉太華貴,刻滿亁隆御題詩,俗氣得很;雕漆三件全帶宣德嘉靖底款,潤亮奪目。Charnwood說她懶得趕時髦集藏不同時期流行的古董文物,傢俬和版畫的價格波動最大,中國雕漆此時是俏麗的天價,彼時又是市場上的呆貨:"...Furnitureandprintsare,Ishouldthink,themostso;thefluctuationsofvaluesseemtomefoolish-atonetimeChineselacquerisatafancyprice,atanotheritisadruginthemarket..."。這批名貴的嫁妝英國一些古早世家多得很,一點不稀奇,古董市道怎麼起起落落這樣的名器始終不愁出路。
走出Fletcher我到LeicesterSquare一家咖啡館去跟戴立克會合。我們到GreekStreet去看一位做版畫的畫家。十九世紀寫散文出名的ThomasdeQuincey又窮又抽鴉片的時期那條街上的妓女安妮救過他,他的名著《ConfessionsofanEnglishOpiumEater》裏寫過。版畫家在替戴立克編的一本詩集做插圖,他父親是馬來亞殖民時代的英國殖民官,留下幾箱子中國和南洋的工藝品和文玩,一件清代竹刻小筒早兩天賣給戴立克,還有一件明代剔紅人物香盒要價太高我買不起:「也許是ThomasdeQuincey裝鴉片膏的盒子,」版畫家開玩笑說。
匆匆二十幾年,我想起剔紅香盒雕的其實是胡人戲獅圖,明代雕漆非常搶手的題材,王世襄先生五十年代在地安門古玩店買過一件,說是珍妃家的舊藏,二○○三年拍賣賣了二三十萬人民幣。戴立克買的那個竹筒也很別致,口徑只四厘米,高十一厘米,我去年找到一件也這樣精巧。戴立克那件刻竹林七賢,我這件刻庭院祝嘏圖。這麼迷你的竹筒聽說是古代女人收存髮釵髮簪的小筒,比筆筒詩筒香艷多了,跟《竹人錄》裏說莊綬綸在香筒上刻霧鬢雲鬟一樣消魂。回旅館的路上,戴立克滔滔議論版畫家的竹刻釵筒和剔紅香盒,說Charnwood不趕時髦只求精品真是解語花:「貴就貴吧,我遲早要買下那個裝鴉片膏的盒子!」他說。我默默盤算着哪一本古書上也許可以找到釵筒的紀錄:"Withanelegantgesturesheuntiedaribbonsothathertressesfelloverhershoulders.Sheshookherhead."《OfHumanBondage》裏RuthChalice紮秀髮的緞帶遠遠比不上髮釵髮簪秀逸,輕輕拔下插進竹雕釵筒的那一瞬是宋詞的風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