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休息:為甚麼選舉電視辯論是一場溫馨的三贏 - 陶傑

星期天休息:為甚麼選舉電視辯論是一場溫馨的三贏 - 陶傑

特首選舉辯論戰,挑戰者臨時惡補「戲劇訓練」,上陣表現明顯進步,特首卻被指為緊張,笑意不足,而且還是戒不了「面黑」的不悅,可幸終究並無發作,在魅力方面,公認是挑戰的那位「候選人」勝了一籌。
問題倒不是這場「選舉」有多少民主,令人感到興趣的是,在中國人社會,當權者即使罕有地與一名挑戰者同台辯論,當權者是很難沉得住一腔怒火。曾梁同台辯論,不同政見者並非破天荒第一次平起平坐地「對話」,一九八九年「六四」事件,天安門廣場的學生代表吾爾開希在中南海與中國總理李鵬見面,吾爾開希穿一套睡衣語出不遜,向中國總理要求民主,當年電視所見,當權的中國總理,不但臉色陰沉,也氣得手足顫抖。
那場「辯論」,在香港和海外,也一度扣人心弦。十八年過去了,一個小小的大律師,在台上與特首辯論,冷嘲熱諷,也怎怪得當權的特首強忍憤怒,面色肅殺?
這就涉及中國文化的深層問題。中國人社會以君臣父子為倫常之綱,君臣父子,地位並不平等。一個是統治者,另一個是「父母官」治下的百姓,雙方並無「辯論」這回事,即使做奴臣和兒子的,有甚麼「意見」要「反映」,言詞必須恭敬,態度必須卑和,否則即屬挑戰父權,顛覆朝廷,千百年來的教化,造就了中國人缺乏辯論精神,也沒有胸襟修養的遺傳基因。
在明史中,記述了一件慘事。明太祖朱元璋統治期間,有一個編修歷史的大官,名叫王樸。他眼看明太祖治理的國家有許多問題,時時向明太祖進諫。明史上說王樸「性鯁直,數與帝辯是非,不肯屈」,有一天,他又跟朱元璋辯了起來,朱元璋說他不過,大怒,命令把王樸推出午門斬首。
刑車走出午門,駛向燈市口──所謂推出午門,不是在紫禁城午門外的廣場開刀,午門外仍是禁苑,流血是不吉利的──囚車還沒到刑場,朱元璋想想,王樸口才出色,到底是個人才,命人將其召還。太祖問王樸:「汝其改乎?」意思就是:你方才態度囂張,得罪了我,令我這個當皇帝的沒有面子,只要你認錯,乞憐改過,我可以饒你一命。王樸答:「陛下不以臣為不肖,擢官御史,奈何摧辱至此?使臣無罪,安得戮之?有罪,又安生用之?臣今日願速死耳。」意思就是:「你如果認為我是壞人,又豈會起用我當史籍的編修官?你既然委任了我做這個高職,為甚麼要百般羞辱我?我沒有罪,你為甚麼要殺我?你覺得我有罪,為何要用我?」

王樸的質問,只是很簡單的邏輯問題。太祖勃然大怒,命令立即行刑。囚車經過王樸工作過的編史館,那裏已經有一個新官頂替了他的職務,新官姓劉名三吾。王樸高呼「學士劉三吾誌之:某年月日,皇帝殺無罪御史樸也!」
王樸之死,死於與皇帝的辯論。辯論已經犯上,辯贏了,更是「批逆鱗」。他當年說了甚麼話得罪了朱元璋,史書沒有記載,姓劉的新史官,眼見前任走向刑場,自然也不敢記載,後人只知道王樸「性鯁直,數與帝辯是非,不肯屈」,其「辯」者何,沒有一字流傳下來。
說中國文化從來沒有辯論的風氣,也不盡公平。至少春秋時代,諸子與各國君王之間的對話,一問一答,氣氛開放,關係友善,跟希臘蘇格拉底時代不遑多讓。孟子是最常跟君王辯論的知識分子。春秋時的辯論,許多都典籍完整,有文字紀錄。孟子提倡王道,認為君主應該以道德服天下,不要訴諸暴力的霸業,齊宣王就很不服氣,在孟子與梁惠王的對話集部中記述:「齊宣王問曰:『齊桓,晉文之事,可得聞乎?』孟子對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後世無傳焉,臣未之聞也。無以,則王乎?』」
齊宣王說:齊桓公和晉文公,也很成功,但他們卻是以暴力建立的霸業,那麼難道他們不是成功的人嗎?孟子卻一口推卻:這兩位先王的事迹,孔子以後,都沒有評論過,由於沒有蓋棺定論,我不予置評,但我再說一次:不以道德服世,還稱甚麼王呢?
這段辯論,孟子沒有正面回答問題,嚴格而言,是孟子沒有道理。但位極人臣的齊宣王沒有大怒,沒有下令把孟子斬首,孟子今天跟齊宣王辯論,明天跟公孫丑述事,因為那時的中國政治文化,本質還沒有腐壞,孟子的辯論,流傳了下來,成為儒家的經典。

到了明代,一切不一樣了,兩千多年前齊宣王與孟子的對話,文句盡錄,到明太祖朱元璋與王樸,「數與帝辯是非」,辯甚麼?一句也沒有留下來。其間發生了甚麼事?秦始皇用暴力統一六國,把霸業推向極端,孟子主張的王道,從此成為虛言,然後是儒家思想變質,法家以獨裁的面貌坐大,寬容的胸襟,廣開的言論,從此代之以對異見的仇恨和追剿。中國的政治文化,由秦始皇開始走向衰敗,今天的中國人,對於言論、出版、創作等自由的認知之殘缺,由秦始皇到朱元璋,由康雍亁的文字獄到後來二三百年發生的一切,歷史恐怖的記憶深嵌,形成了邏輯理性疲弱、辯才拙劣沉悶的遺傳基因。
因此,當競選辯論中的曾蔭權在梁家傑一再揶揄而節制脾氣的「黑面」現象,從中國政治心理學分析,身為曾家的長子嫡孫,十八萬公務員之首,曾先生絕少經歷過如此大逆犯上的挑戰,其怒從心上起,可以諒解,當年的朱元璋,也是一樣的表情,朱元璋喝令左右把跟他辯論的人推出午門,這是中國帝皇的基因發作;曾特首沒有,強忍到大會結束,與梁大律師握手,由主席范徐麗泰挽着兩人的手臂走下台,這一幕,無論是殖民地時代英治教化之功,還是曾爵士修養好,還是時代到底變了。香港畢竟是全球華人社會之中最開明的城市,總之這一幕,感覺非常溫馨。
梁家傑贏了,曾蔭權沒有輸,電視辯論有二百萬人收看,掀起了討論熱潮,香港人也勝利了。如此結論,有點阿Q,但不要忘記,中國不是歐洲和美國,從秦始皇和朱元璋以來,看待中國人社會的一點點可憐之極的「進步」,標準不要過苛,要求也不應太高。
所謂「美國列根和卡特的那場電視辯論如何如何」,對於特區的曾梁,是強人所難吧?至少梁家傑先生沒有穿睡衣上台,他很注重英式專業的DressCode,而曾蔭權爵士不論如何「面黑」,也沒有在辯論後向梁某下發通緝令,有如此和氣的結局,是很令人滿意的。
至於有一天,這個世界萬一真的變成了中國網民所歡呼的「二十一世紀是中國人世紀」,萬一中國式的思想行為──自然不是孟子,而是秦始皇朱元璋以後的一套──向全球滲透影響,以至有一天,連美國總統的電視辯論,列根對卡特,或肯尼廸對尼克遜,也變成了香港特首競選辯論的這般水準,而美國選民竟也大叫精采,到底是人類文明的進步還是退化?閣下是否願意生活在這樣的世界?天可憐見,這反而是一個更有趣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