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休息:所謂盛世,源自國皇的一雙舊破鞋子? - 陶傑

星期天休息:所謂盛世,源自國皇的一雙舊破鞋子? - 陶傑

英國聖公會建議與梵蒂岡天主教合併,如果真的發生,是影響世界的大事情。
聖公會當初是如何與梵蒂岡分裂的?許多人都知道,因為十六世紀初英王亨利八世要與皇后凱塞琳離婚,羅馬天主教不批准。亨利為甚麼要離婚?因為凱塞琳本來是他的大嫂,嫁給亨利的哥哥亞瑟。婚姻四個月,亞瑟逝世,王位兄終弟及,亨利八世即位,把大嫂也接收了過來,娶為己后。
亨利可不可以不接收嫂嫂?不可以。父王亨利七世定下國策,英國必須與西班牙攀親,結盟對付法國,凱塞琳是西班牙公主,其母伊沙貝拉皇后,資助了哥倫布橫渡大西洋,西班牙的航海國力興盛。英法是百年宿敵,有聖女貞德的前怨,加上西班牙海上崛起,西瓜偎大邊,亨利八世只有執行祖訓,無奈地穿上一雙「舊鞋」。
亨利一直心有不忿,要追求自由戀愛,在宮中跟宮女安寶蓮私通,還搞大了肚子,為了娶安寶蓮為后,亨利必須離婚,教廷不許,亨利決定自立為教皇,成立了聖公會,委任全國主教,國內知識分子如有不從,作叛國罪論處。

亨利是個暴君,後來對安寶蓮離異,又搞上別的女人,他脫離梵蒂岡,純粹是爭口氣、使性子,本身也有另行稱霸的野心。同時,羅馬天主教也很腐敗,教士層層勾結,向民間發行「贖罪券」,自哥白尼之後又壓制科學思想的萌芽。改革家馬丁路德向教廷貼大字報,亨利八世這時發難,剛剛好順應了民心潮流,從此英國脫離教廷,反而有一片思想自由的天空,從此有了特立獨行的劍橋大學,出現了牛頓和達爾文,有了天文學,也出現了格林威治的時間量衡,然後是航海學大興,安寶蓮所生的公主伊利沙白繼位,開創了文治武功的新世代。因此,歷史學家認為,英帝國的誕生,始於亨利八世與教廷決裂的一五三四年,這一年,中國正逢明朝嘉靖在做皇帝,嘉靖也是個暴君,才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事,把朝臣楊慎等二百多人治了罪,紫禁城一片死寂,但在歐洲,亨利八世離婚,歷史文明的板塊移動了。
聖公會的創立,造就了一個思想學術自由的英國世代,但這一切並非亨利的原意。亨利八世只是為了自己的情慾問題與羅馬決裂,也沒有聲援歐洲宗教改革的動機。英國歷史學家對亨利八世的論定,相當為難,躊躇難以下筆,他們知道亨利八世其實沒有甚麼偉大的功業,只因為當初被迫穿了一雙「舊鞋子」。

然而對亨利的評論,造就了一個成熟的民族的歷史觀。英國人很務實,潛藏而懂得自嘲,或許是因為亨利八世對其後英帝國歷史的諷刺。一個偉大的文明就此誕生了,不過源自於一個暴君的性衝動,沒有理想,沒有「願景」,不像法國人標榜的「人權、平等、博愛」,也沒有美國國父華盛頓提倡的憲政自由,英國人不喜歡假大空,沒有硬把亨利八世包裝為秦始皇、康熙之類的「盛世」君主,因為他們心裏,「自己知自己事」,君主其實並不偉大,甚至可能是一個急色鬼和小丑,不過是命運的播弄和巧合。
英國出產許多成熟的歷史學家和務實的政治家,我估計與對亨利八世這個人物功過的評定有關。歷史的評論,客觀而中性,不是那麼容易的,尤其是其他情緒躁動的民族,言及帝皇,必述其「豐功偉績」和「偉大貢獻」,然後「為尊者諱」,以帝皇的功業粉飾其人格的卑劣和暴戾。哲學家羅素憶述小時候讀歷史:「那時候,遇到歷史的紛爭,往往有一個簡單的方式來辨別忠奸:教會和國王紛爭時,國王必定是對的;國王跟除教會以外的任何人對抗,國王必定是錯的。國會常常代表了正義的一方,而美國爆發獨立革命時,美國也是正義的,雖然讀到拿破崙戰爭,英國在滑鐵盧一役大勝,我往往有一種幼稚的欣悅。」

前有亨利八世這等灰色人物,後有羅素這樣的懷疑主義者,英國政府只須推行成熟的歷史教育,而從來不須要政治掛帥的所謂「國情教育」,歷史教育訴諸個人獨立的思考,所謂「國情教育」,則着重自上而下的意識灌輸。認識亨利八世這個胡裏胡塗開創了一個盛世的君主,起點必須是「他無端穿了一雙舊鞋子」,而不是「少年胸懷大志,有統一祖國的抱負,又有對抗羅馬霸權的氣概,他是英格蘭的民族英雄」。
亨利八世不是民族英雄,而是一個「鹹濕佬」。「鹹濕佬」也可以開創偉大的功業,只是這從來不是他的原意。好笑嗎?世上的狗熊,像韋小寶,是妓院的私生子,卻成就了「鹿鼎公」,也有命運的偶然,原來也可以當了英雄的。明白了這點嘲諷,以宏大的胸襟一笑置之,這就是理性和智慧。無論宗教的合併,還是國族的統一,沒有這種成熟的歷史觀,只會世代重演流血和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