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味,是種弔詭的東西,輕飄飄卻可以重重震撼你,深深留痕,防不勝防。
記得當年放洋讀書,某下午走過校園無人的長廊,忽爾一陣風,無聲吹過,一股熟悉的氣味不動聲色直攻腦神經,心跳同一時間無可遏止地加速,卟卟卟卟,幾乎連自己也聽得見,莫名地激盪起來的心情促使我更大口呼吸,但更小心翼翼地小口細嚼,那太像我思念得徹骨的人的氣味,怎可能老遠從香港跑來這裏?不可能。偏偏不由自主去追,無人的長廊依然無人,原本浸泡在的刻骨氣味戛然灰飛煙滅。當我憂傷地發現戀戀不捨的氣味不再之時,頓時無望得掉進深淵,化成一個小黑點,自己也不見了。千真萬確。
氣味,可能祇是同一種香水而已,但能直搗你的私家重地來去自如,挑起你的感知,竄入你的回憶,命中你的情感掣,興風作浪。
年紀還在「死靚」階段的我們,總有過不識愁滋味的情感誇張吧,但我清楚記得,那感覺,千真萬確。氣味的威力,我見識過。所以後來王家衛在《墮落天使》寫李嘉欣和黎明的情,不外露,卻可以在走過行人隧道時探測出拾遺到一陣恰似對方身上留下的體溫氣味,相信對方曾到此一遊,我深深感動。
於是讀徐四金的《香水》,那黑色的寂寞故事,刻骨銘心。
"Forpeoplewhocouldclosetheireyestogreatness,tohorrors,tobeauty......Buttheycouldnotescapescent.Forscentisabrotherofbreath.Togetherwithbreath,itenteredintohumanbeings,whocouldnotdefendthemselvesagainstit,notiftheywantedtolive.Andscententeredintotheirverycore,wentdirectlytotheirhearts,anddecidedforgoodandallbetweenaffectionsandcontempt,disgustandlust,loveandhate.Hewhoruledscentruledtheheartofmen."
無法想像這厲害的小說可拍成電影,徐四金的文字有種婉婉的魔力,寫得細緻精準詭麗。氣味嗅覺這東西太抽象了,需要很多想像力,文字演繹成光影經驗,想像力都框在銀幕的視覺影象方寸裏,TomTykwer導演無疑是藝高,膽今次的確大。戲軌上和JohnFowles的名著《TheCollector》異曲同工,都是一種病態的沉溺把人推向不能自拔萬劫不復,Fowles取材於眼之於色的戀慕上癮,徐四金建構於鼻之於氣味的溺愛沉淪,前者收集(蝴蝶)視覺迷戀,後者捕捉(處女體香)嗅覺迷暈。不過嗅覺比視覺更獸性,更不可理喻,飾演《香水》男主角Grenouille的演員,不像傳統的變態連環殺手,他演活了這個從未受文明提煉過的、生來就不斷被遺棄的人,有種原始的純,混和令人不安的獸性"hesnufflesandsniffleshiswaytogreatnessandyoualmostbelieveheisinhalingbliss"。像野獸。
工於視象與攝影的Tykwer以醜陋美學表現這個穿透人心的驚慄故事,很多刺激嗅覺感官的特寫,如香料花朵爛橙腐屍的斑斕,魚市場遍地劏魚殘骸內臟的濕陋,中人欲嘔,而且導演把色調得偏濃,營造一種老歐洲的腐爛浪漫。
但原著的神髓始終未能傳譯,嗅覺之神本身沒體味的諷刺、吃人的寂寞之折騰、"Ijusthavetohaveyouherealittlelonger"的欲罷不能,Grenouille製成處女體味無敵香水而令人"lovehimtothepointofinsanity,ofself-abandonment......weepforbliss"用誇張突顯荒謬感的處理,更有點用力過度的反效果。
我投入不到那所謂高潮的萬人空巷、香水令人愛慾橫陳一幕,祇想着處女香可製香水,滿口謊言的政棍會否有他的臭味、一身攻鼻權力慾的人又可否製出「香水」、奸險、愚蠢、鄙陋、犬儒、小器又是否有它的爛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