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伯納抱怨這輩子浪費時間寫二十五萬封回讀者的信,他說不然他起碼可以多寫二十部戲。老頭真是瞎扯,那麼多讀者寫信給他其實他高興極了,請了BlanchePatch當私人秘書一做三十年,天天照他口述回覆一封又一封的"DearMrShaw",有的求他資助寫作,有的求他給錢買一雙新鞋。一九二五年蕭老頭一得諾貝爾文學獎,五萬多封來信勸他不妨發揚他的偉大成就,把獎金轉送給他們。老頭說他把獎金退給發明炸藥的諾貝爾了,不少讀者於是又來信說老先生那麼不在乎錢財,不如每年借一千五百鎊給他們,連借三年!寫信請老先生給新書寫序文的作家更多,有的亁脆只求他賜兩三百字做做宣傳就夠了。蕭翁回信說他的讀者花錢買他寫序的書不可花寃枉錢,因此,他寫的序文從來不短於三萬字;再說,讀了我寫的序文,誰還願意讀你的爛書:"Besides,whowouldwanttoreadyourrubbishaftermypreface,Ishouldliketoknow?"
我愛讀這樣機敏的書信。兩款書信可以讀,一款寫得機敏,一款寫得溫存;匆匆言事和泛泛客套的書信有文采者可讀,無文采者從略。我前幾天讀趙清閣編的《滄海往事:中國現代著名作家書信集錦》,聽說趙清閣一九九九年辭世這本《集錦》還找不到出版社出版,史承鈞在趙先生的原編材料上重新編校重新補注才交上海文藝出版社印行。《集錦》收五十位作家寫給趙先生的信,冰心最多,六十一封,茅盾第二,二十封;陸小曼和羅玉君各有一封,我倒先讀了,然後讀我的老師蘇雪林的七封、施蟄存的九封,回頭才讀茅盾那幾封。
陸小曼一九四七年四月寫的那封信很短:「清閣,今夏酷熱甚於往年,常人都汗出如漿,我反關窗閉戶,僵卧床中,氣喘身熱,汗如雨下,日夜無停時,真是苦不堪言…」她的命真苦,她的畫真好,蘇老師說當年跟趙清閣去看陸小曼,見她病懨懨躺在長椅上,滿口牙齒脫光,牙齦漆黑,那股天然風韵卻還在:「她的畫比凌叔華強多了,」老師那年對我說,「梁實秋葉公超他們家裏也許有,你看了就知道!」過了幾十年我搜得幾幅陸小曼的畫,可惜老師不在了。
趙清閣是河南人,讀完河南大學中文系考進上海美專學西畫學國畫,一生做編輯,做畫家,做劇作家,做作家,跟電影界淵源深,五七年參加中國農工民主黨,八四年入中國共產黨,晚年任上海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特約研究員,九九年去世。趙清閣和老舍的情緣我從他們各自的親友口中聽了零星故事,大家向來憐惜趙先生夠委屈,憐惜老舍夠悽楚,都不忍心多說多寫。《集錦》裏只收老舍四封信,趙清閣的〈前言〉說,文革期間田漢、洪深、徐悲鴻、老舍、傅抱石給她的信紅衞兵拿走不少,都不歸還了。傅抱石畫過一幅《清閣著書圖》畫得真好,聽說還有一幅《清泉石上流》畫得更深遠。
趙清閣一定是個親切可愛的人。她的書我在南洋在倫敦讀過一些,戲劇最多,少年時代我還有過一本她簽名送人的《月上柳梢頭》,赴台讀書帶不去,跟徐志摩簽名本《愛眉小札》一起留在老家,十幾年後父親病故我回家奔喪,兩箱子老書幾乎全蛀爛了。趙清閣寫陸小曼的一篇〈絨綫背心的聯想〉至今倒還記得:寫她跟趙家璧勸陸小曼戒鴉片;寫她中秋節到醫院給陸小曼帶豆沙月餅;寫陸小曼臨終要她設法讓她跟徐志摩合葬;句句寫得淒切寫得深摯,很是感人。畢竟是民國書香閨秀,文靜嫻淑,經歷山河變色餘悸不散,做人做文往往忐忐忑忑得教人讀了心疼。
奇怪,民國那一代的書香閨秀都會畫畫,陸小曼蘇雪林凌叔華趙清閣都會。上個月陳子善先生在上海網上拍賣站拍得兩幅趙清閣的小畫,陳先生好心讓了一幅給我,上款「玉君姊雅囑」,彩色花鳥清秀疏朗得像晚年的趙先生。羅玉君是四川人,著名翻譯家,一九二七年留學法國進巴黎大學文學系,得博士銜回國在山東大學、華西大學、上海華東師大當教授。她翻譯《紅與黑》最出名,我早年吃翻譯飯的時期讀過,還有《魔沼》、《青鳥》。法國文學作品中譯傅雷之外我信任大陸的羅玉君和台灣的胡品清。羅先生七九年給趙先生的信說她身體不好,鬧腸胃病:「隨着歲月增長,老景逼人,真叫一年不如一年。你比我年輕許多,還不能體會我這種半似絕望的心情」。一九八七年她腦溢血病故。
中國傳統文人少年老成,中年跌宕,老年蕭索。讀《滄海往事》裏前輩作家的書札,寫得最真切最溫存的都是寫暮年衰病的段落,那樣的枯窘境界蕭伯納那一輩西方老名士好像甚少涉筆:他們不愛細說自己的苦痛。茅盾二十封信每一封都會絮叨一下新近的不適,也不忘關懷一下人家的微恙;全靠他文筆練達,力疾寫來竟也別有一番宿命的澹泊境界。施蟄存那九封信主要言事,讀不出什麼餘音;友人辜健編的施先生書信集聽說快出版了,我好奇很想一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