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花眼鏡 - 陶傑

老花眼鏡 - 陶傑

老花眼鏡最易洩露人的歲月感。
她明明還很年輕,護膚有道,一絲皺紋也沒有,身段還像一條美人魚。然而當她坐下,翻開一本雜誌,總要打開手袋東摸西探,拿出一副精巧的眼鏡。
多麼叫人惋惜的反高潮,一個可人的女子,到了尷尬地掏出老花眼鏡的年齡。
然而,為什麼老花眼鏡一定是「老」的象徵。令人想起一張安樂椅、一堆針線、一盞暮年的油燈,以及一個嘮嘮叨叨的祖母?
老花眼鏡可以是很優雅的物品,視乎戴上的那位主人。例如一個像六十歲的格利哥利柏般的歷史系教授,坐擁一張舊書桌,身後的窗外是一片青草地,一棟紅磚教堂。他在辦公室開講羅馬的導修課,在桌上端起一副半月形的老花眼鏡,打開一冊《羅馬帝國衰亡史》,戴上眼鏡,朗聲唸一段,然後脫下,笑問眼前這三五個學生:「權力對人性的誘惑,誰可以告訴我更多的心得?」
當老花眼鏡鏡擱在陽光下的卷冊之間,桌上有一杯咖啡,一隻煙斗。那戴上老花眼鏡和脫下的手勢,在笑傲江湖欷歔蒼生的邊緣,事如春夢,都化在戴上老花鏡時那一下瀟灑的手腕裏,可以把多愁善感的女學生看得出神,學院裏如果有許多師生地下的忘年戀,應該歸功於一副慧光流閃的老花眼鏡。
女人的老花眼鏡,只宜配一條金絲的鏡框,平時無論如何都要藏起來,切不要用幼繩子掛在胸前,那樣太像一個女子中學的校長,莊重之外,失諸嚴肅,雖然不無學問,總叫人有古老保守的感覺,是為大忌。
當芳華老去,氣質尚茂,一個女人的老花眼鏡可以平添一縷美艷的滄桑。沒有人會嫌梅麗史翠普戴老花眼鏡的,當她半躺在一張長沙發,細讀着昔日舊情人的一封信,若有所思,脫下眼鏡,凝視着窗外的遍地秋色,一面輕輕咬着鏡框的一隻臂尖,眼神追逐着風裏的一片秋葉。
然而當男人學會欣賞一個這樣的女人,愛上她,連同她剛戴上的老花眼鏡,為什麼總是天涼的季節?大廳的壁爐已經添加柴枝,牆上的舊鐘敲響了六點,感恩節的火雞,聖誕的翹望,一卷尚未讀完的小說,擱在几上,還有那收摺起來的一框閱盡世情的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