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里斯多德在《詩學》中說,悲劇有「卡他死死」的功效,使人們感受恐怖與憐憫,心靈得到洗滌與淨化。心靈的洗滌與淨化是內在的心理過程,用詞比起中國古詩裏的「腸中車輪轉」抽象多了,怎麼去理解呢?學究們寫長篇累牘的學術論文去分析,甚至為了剖明「卡他死死」的原始字義而研究古希臘文,能夠說得清這個心靈怎麼洗怎麼滌嗎?對一般人來說,大概是鴨子聽雷,不知所云。
我倒是有個簡單的方法,建議你去現場看戲,看一齣北京人藝演出的老舍《茶館》,你就一定「卡他死死」了。
這次北京人藝到香港來演《茶館》,賣了個滿堂紅,開演半個多月前就掛出「客滿」牌,可見識貨的人不少。在我記憶中,上一次看《茶館》是十幾二十年前的事了。到底是十幾年前,還是二十幾年前,實在記不清。但是觀劇的震撼與《卡他死死》的感受,卻記憶猶新。回想起來,于是之飾演的茶館老板王利發,一張瘦削的苦臉,勉強堆上的諂媚笑容,像人世艱辛的涓涓細流日夜流淌。到劇終時,卑微地喊出自己一生是個順民,從不敢招惹誰,怎麼落到活不下去的悲慘結局?涓滴的苦難、委屈與辛酸,是他一生的寫照,匯成排山倒海的山洪,沖決了觀戲距離的堤防,讓我唏噓不置。亞里斯多德地下有知,也一定會選擇老舍的《茶館》,而且是北京人藝的演出,來闡釋他的「卡他死死」,賦予更為普世的意義。
這次看《茶館》,居然激動得落淚,淚水沿着兩頰滑落,顧不得擦。不是說人老了,見的世面多了,感情就鈍了,不再為英雄氣短而憤怒,不再為兒女情長而感傷?怎麼看一齣《茶館》,竟然「卡他死死」到大雨滂沱之境呢?當然是因為演得好,梁冠華的王老板雖然胖乎乎的,少些狡獪機靈,多些忠厚樸實,但是演晚景之淒涼,真能催人淚下。濮存昕的常四爺,一舉一動,分寸掌握之高明,音調語氣與抑揚頓挫之巧妙,更製造了感染人心的氣氛。在結尾之前感嘆:「我愛咱的國啊,可是誰愛咱呢?」常四爺低着頭,好像不動聲色,好像只是呢喃自語,一點也不誇張,不虛假,不做作,不濫情,於平淡中隱隱聽得驚雷,而全劇累積的能量就在觀眾心底湧起驚天駭浪。然而,演得好,並不見得是催人淚下的原因。
或許上了年紀,經歷多了,知道什麼是真實人生的迍邅與無奈。看到《茶館》裏文化秩序的全面崩潰,忠厚老實的小人物,逼到牆角旮旯,無所逃於天地,而小人得志猖狂,流氓無賴橫行霸道,真讓人感到昊天無極,大地不仁,卡他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