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如其人」是個想當然的說法。假定是：生性豪邁的人筆下也會慷慨激昂。如果言為心聲，這個推想倒合情理。但本文要討論的，不是此說是否成立，而是因「文如其人」這觀念而衍生出來的一個翻譯問題。譯者挑選一本外國文學作品翻譯，會不會受到自己的個性、價值觀和文字風格所左右？
我想這是理所當然的。讀者與作者的關係，是一種緣份。譯者跟作家，更是如此。我相信從事翻譯的人，除非為錢所迫，否則不會翻譯一個自己無法「認同」的作家。所謂認同，不外是對作家的文字功力、藝術品味和人生信仰處處感到「情投意合」。這麼多作家讓你挑選，你偏看中他，這不是緣份是什麼？
當然，上面所說的譯者，是全憑個人興趣作取捨的freelancetranslator。服務翻譯機構的「打工族」，上頭要你譯什麼，你別無選擇。要你譯《毛選》，你就得譯《毛選》。這種為稻粱謀的譯作，作者譯者兩不投緣，怎會有神來之筆？除了緣份，譯者處理某類文本時，還需要一些sophistication。這個英文字不易找到恰當的翻譯，我們以實例說明吧。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有這段對白。
振保笑道：「你喜歡忙人？」嬌蕊把一隻手按在眼睛上，笑道：「其實也無所謂，我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振保笑道：「那，可有空的房間招租呢？」嬌蕊卻不答應了。振保道：「可是我住不慣公寓房子。我要住單幢的。」
這個振保，跟《傾城之戀》中的范柳原一樣，是個輕薄男人。嬌蕊倒不像白流蘇，她「壞」透了。兩人在此打情罵俏，旗鼓相當，話裏暗藏玄機，得用相當的sophistication去解讀。先看KarenKingsbury的翻譯：
"Soyoulikebusymen?"Zhenbaosmiled.
Jiaoruihidhereyeswithherhand."Actuallyitdoesn'tmatter.Myheartisanapartment."
"So––isthereanemptyroomforrent?"
Jiaoruididn'tanswer."I'mnotusedtolivinginanapartment.Iwanttoliveinasingle-familyhouse".
照字典的解釋，apartment有兩義：aroom或abuildingcontainingseveralindividualapartments。嬌蕊是個「濫交」的女人，因此她所說的「公寓房子」，在這裏應該是apartmenthouse或apartmentbuilding，以突顯她「有容乃大」的襟懷。振保要獨佔花魁，要「住單幢的」。他要的是anapartmentalltohimself。
Kingsbury女士是虔誠基督徒，冰清玉潔思無邪，人太「乖」了，難怪看不懂這對「俏寃家」暗渡陳倉的語碼。譯者跟作者是投緣了，缺少的就是解讀祖師奶奶的sophistic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