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邊天 - 陶傑

半邊天 - 陶傑

布殊增兵伊拉克,死傷多少不重要,為了一口氣,一定要勝。此時此刻卻令人想起福克蘭戰爭。
在福克蘭戰爭中,有一個英兵,名叫羅倫斯。有一天黎明,英軍攻打一個山頭,羅倫斯戴着夜視鏡,射殺了十四名阿根廷士兵。子彈快用完了,他衝進戰壕,用刺刀捅死一個。這時他頭部中了一彈,腦門轟開,子彈從後腦擊入,在右眼上的髮線處射出,羅倫斯倒在雪地山坡上六小時,看着後來衝上的同僚,用手把雪地上的腦漿替他裝回打裂了的腦殼裏。
一條命救活了,但他的腦袋裏的腦子只剩六成,其他的打飛了。在戰地醫院裏他是最後動手術的一個,因為英軍認為他必死無疑。英女皇寄來賀卡,他生還的奇蹟令他成為民族英雄。
今天他癱瘓了一大半,說話不清,但還記得倒下前如何用刺刀戮死最後一名阿根廷士兵──在戰爭裏,射殺一名敵軍,跟刺刀肉搏戰殺人不同。肉搏戰的距離很近,敵我雙方建立了一種密切的生理關係,一刀子戮進去,對方倒下,卻不會馬上死,他不想死,會本能地用雙手緊握刺進身體裏的刀刃,這時,要把刺刀猛抽出來,趁他痛得大叫時,往他的口腔喉嚨裏深深再刺一刀。
BBC以羅倫斯為主題,拍過一齣紀錄片,質問英國政府為何要發動福克蘭戰爭。羅倫斯現身訪問,指證了戰爭的殘暴。國防部大怒,向法庭申請禁播,羅倫斯的同袍寫信責罵他,說他不「愛國」。
然而,今天看來,福島之戰是一場什麼戰爭?是阿根廷向英國發動過恐襲?還是福克蘭島窩藏了阿蓋達組織?
四分一世紀過去了,世界原來早已適應了新一代的戰爭理由。福島之戰,像第一次世界大戰,戰因非常「傳統」,只為了爭奪領土。福島沒有恐怖分子,沒有侯賽因,只有千多個英國居民,和一大群企鵝。福島之戰,是一場「前九一一」戰爭,在記憶中,像一百年那麼長。
英國說南太平洋近南極的一個小島是自己的領土,就像說大溪地的一岸海灘,屬於中國的四川省一樣。阿根廷沒有「侵略」福克蘭,從此,每一屆世界杯,當阿根廷對英格蘭的時候,我都熱切希望阿根廷勝,可惜總是事與願違。
今天,羅倫斯還在聯絡着當年的戰友。有的以前責難過他,後來已經和解。他剩下大約六成腦子,比一半多一點,有時他掙扎着,坐輪椅走進廚房,若有所思:人生到底是充實的這一半呢,還是另一半的空白?
那個最後被他用刺刀捅死的阿根廷兵呢?他也許會跳探戈,一定是一個足球迷,戰爭的是非是什麼?是半杯水,還是半隻空杯?有時候,要在腦子打飛了一半之後才會頓悟,才成為一個懂得慘笑的哲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