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休息:有社會契約,就不怕貧富懸殊 - 陶傑

星期天休息:有社會契約,就不怕貧富懸殊 - 陶傑

無論在大陸還是香港,解決「貧富懸殊」成為政府面臨的壓力問題。自從人類有史以來,貧富懸殊都從來沒有消失過,羅馬帝國有輝煌的文明,卻有貴族元老和奴隸的懸殊;英國維多利亞時代也文顯武赫,曼徹斯特和倫敦都還有孤兒院和貧民窟。貧富懸殊從來都不可能真正解決,除非遵循馬克思和列寧的教條,用暴力建立共產主義天堂。人類二十世紀實驗了這一課,結果血流成河。
貧富懸殊是正常的,關鍵是貧富之間,有沒有一道不成文的社會契約,在貧富懸殊之間維繫長遠的公正。貧富懸殊也可以實現公正,如英國是一個等級社會,太平盛世時,貴族佔有莊園的土地,狩獵、喝下午茶,生活悠閒,惟獨戰爭時,貴族卻必須身先士卒,第一批投身戰場。在牛津大學的基督學院,門堂的牆壁上刻滿兩次世界大戰中加入空軍和陸軍而殉國的校友,他們絕大多數是爵侯子弟,富有學養和膽識,身為精英,保護國家,責任為先,這就是在等級社會的不公平之中維繫長遠的公正。在和平時期,工人和中產階級都要繳稅維繫貴族王室的特權,但同時又建立了一個成熟的社會福利制度。馬克思預測英國會成為第一個爆發無產階級革命的國家,馬克思的預言落空,除了沒有想到工業革命會衍生一個技術知識中產階級的腦力勞動者,馬克思對英國社會制度認識不深,不知道英國在太平時,貴族優先享受特權,亂世時,貴族也優先抵受痛苦,在懸殊的等級之間,有公正的遊戲規則。

如何在一個貧富懸殊的社會維持「和諧」,英國的官治經驗豐富,無非是實踐「在不公平之中維繫公正」這一條看似矛盾、其實大有道理的「悖論」(Paradox)。殖民地時代貧富懸殊,但中小企業和山寨廠生機蓬勃,只要肯自食其力,香港人可以從木屋搬進屋邨,從屋邨搬到私人樓宇,漸漸住進半山豪宅。英國的等級森嚴,一個利物浦的倒垃圾工人不可能會搬進倫敦白金漢宮附近的豪宅區,英國社會缺乏向上爬的社會動力(UpwardSocialMobility),但貴族比平民負擔了更多的國家責任;香港一有戰亂暴動,有錢人卻可以搶先移民而棄船,有錢人不必負擔多於平民的社會責任風險。但香港的窮人,在殖民地時代,卻擁有向上爬的社會動力。英國和殖民地香港,在貧富之間,經營的是兩種不同的社會契約,英國沒有革命,香港在殖民地時代也沒有示威遊行,因為只要有社會契約,再貧富懸殊的社會也有穩定的。
大陸和香港,兩地都出現貧富懸殊的問題,兩地政府都在擔心社會沒有「和諧」,理由正是中港都缺乏了任何形式的社會契約。中國大陸改革開放,國企私有化,但財富的分配權和政權一樣,牢牢在黨官之手,黨官可以把國企以低價賣給裙帶的私親,擁有裙帶關係的人還掌壟貸款的銀行,缺乏三權分立的監督和新聞言論自由,黨官及其近親即可迅速壟斷財富。香港雖然也實行「資本主義制度」,但經濟以地產主導,實業工種北移,中小企的經營又面臨昂貴租金的威脅,「貧者愈貧,富者愈富」不是問題,「貧者永貧,富者永富」才是社會不安的危機。

業主可以濫加租,任意剝奪中小企在消費經濟之中得來不易的微利,住在衞星市鎮如屯門、天水圍的下層市民,到港九市區上班,要繳付昂貴的地鐵和輕鐵交通費,商人只要與政府高層打通關係,為高官退休後安排高職後路,即可偏袒商界利益。在這種局勢之下,本來唯一的社會契約,就是議會式民主,但普選之路堵塞愈久,怨氣積壓,貧富階級的衝突愈尖銳,不要普選,可以,但有沒有另一種維繫公正的社會契約呢?特區政府不能重建社會契約,只能繼續以「民意調查」的指數為施政的標準,沒有民主,反造就民粹乖張,行政權威更陷於被動。
中國百年現代化之失敗,因為只以為現代化就是物質工具的現代化,從來沒有明白社會契約才是現代化的精神所在。環顧國際的發達國家,從美國、北歐到日本,都有不同形式的社會契約在維繫着公正,不是亨利王子要優先服兵役,就是富人要課以重稅;不是國會和總統由普選產生,就是草根低下層可以創下無數拼搏向上爬成功的仙履奇緣式的神話。一個缺乏社會契約的國家或城市,不論經濟增長是百分之八還是百分之九,都必然是一個壓力四迸的洪爐,和諧和穩定,一切只屬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