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銘的兵雕 - 童元方(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系副教授)

朱銘的兵雕 - 童元方(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系副教授)

在中大的校園裏,不可能看不到圖書館前矗立着的朱銘雕刻:太極門。聽說為了放置自己的作品,朱銘在台北縣的金山買地,建造起朱銘美術館。想去看這個美術館,蓋亦久矣。
耶誕假期中回到台北,與三妹一起,冠者兩三人,童子三四人,有從美國回來的,有從英國回來的,而我由香港來,是最近的。於是由淡水直奔金山。
所謂美術館,其實是個大公園。我們到時,正是中午。館員告訴我們,只要不在室內,什麼地方都可以吃東西。所以我們一進大門,就坐在水池旁,吃起剛才在金山路邊買的台灣燒肉粽來。
我們沿着小路往前走,一座座雕像迎向我們。比如兩個小孩一起看書,婦人在閒話家常;其中自有一種天真。之後走過一座運動場,乍看是有人在單槓上翻,有人在撐竿而跳;仔細一瞧,這些正在運動的人物不是真人,而是雕塑,可是在公園裏卻顯得非常自然。
我與三妹一邊走,一邊聊着英國的公園。她說,英國的公園去過很多,可是沒有見過有這麼多雕刻,又如此逼真的裝置。驀地進入眼簾的是等待校閱的陸軍,戰艦上的海軍,還有空軍,連傘兵與地勤皆具。這樣大規模的群雕,我們都沒有見過,朱銘的童心在這園子裏逐漸閃爍開來。
就在上坡的坡道上,成行的樹旁,我們一路遇着兵。噢!不對!是兵的雕像。但他們太逼真了,太像我小時候在屏東住的前街後巷裏那些阿兵哥叔叔伯伯。雕像與真人差不多大小,身上是黃卡其布制服。有扛着槍的,但低着頭;有斷了腿的,拄着拐;有病殘的,由同袍攙着。此外還有拿着鍋盆的伙夫與運送物資的輸卒。從坡上往回看,那是一群步履蹣跚、神情疲憊的兵,好像剛從戰場上下來。他們臉上並沒有五官,不能說是刻意寫實,可是又不嫌費事給每個兵加上了名牌,王五、丁六之類。這名牌使人有了身份,成為典型的力量卻加深了普遍的悲哀。
這組雕像,叫做「抗戰英雄」。不能說是一群,因為在坡道上與他們一個個相見,是獨立的。我沒有看過抗戰英雄,我也不覺得他們是抗戰英雄。那朱銘看過嗎?他雕這些像,是他童年的記憶中,小鎮上有這些人的影子?我爸爸常引他一位朋友說過的話:「真正的抗戰英雄都戰死了,活着回來的能算英雄?」我在這些雕像上看到的是撤退到台灣的日後的老兵,當年的小伙子。我彷彿在夢中的路上,與這些人不期而遇。他們成功過,而現在是失敗後退下來的,不敢言勇的兵。

忽然,三妹說:「這些人多像我們在屏東二巷裏常見到的。」我說:「爸爸北大畢了業,卻跑到軍校當起兵來。之後並未死在金門,而死在退下來的家裏。他病在家中的十年,落寞無告的神情,不正像這群人嗎?」我與三妹,同時流下淚來。而童子們正說着海德公園、佛治山谷與兵馬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