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剛杵和金剛鈴是藏傳佛教同組法器,合稱鈴杵。王世襄先生舊藏明代銅鎏金金剛杵一件,他在《自珍集》裏說,這件銅杵尺寸中等,製作工藝也中等,是他五十年代在琉璃廠古玩店買到的:「日後求一鈴與其配合,竟無愜意者。僅見一具,以松石、珊瑚為飾,範鑄花紋亦精絕,且有原製隨形木匣,以價昂而不可得。」王老還說,一年秋天,張葱玉到芳嘉園王家嚼蟹賞菊,一見案頭那件金剛杵連連說:「明!明!明!」栩栩然流露他興趣廣泛,文物雜項樣樣鍾情,上海市博物館開幕的時候他隨手捐獻的一件漢代木簡都別致。
張葱玉是張珩,室名韞輝齋,住北京時期給南鑼鼓巷寓所命名木雁齋。祖父張鈞衡和父親張乃熊藏書出色,小少爺享盡書香不說,集藏古字畫尤其不惜花大錢,成績非凡。張家富甲一方,常熟、蘇州、上海田地房產無數,張葱玉十六歲分得兩百萬元家產,愛玩什麼玩什麼,玩銅器,玩瓷器,玩古錢,玩字畫,玩到最後成了文物專家。我的朋友鄭重寫的《海上收藏世家》裏那篇〈四海無雙木雁齋:鑑藏家張珩〉說,張葱玉愛畫入骨,嗜賭成癮,一夜之間可以輸掉一條弄堂,輸掉上海大世界的寶地,把賬房叫來吩咐一聲,連自建自住的三層花園洋房和手頭書畫名迹都放出去償還賭債了。
王老儷松居所藏文物二○○三年交給北京嘉德拍賣,那件金剛杵賣了人民幣五、六萬元,聽說要有金剛鈴的話價格會高十多二十萬。我在倫敦遇到的那件明代銅鎏金金剛杵也沒有金剛鈴相配,製作工藝比儷松居那件精美,索價也比嘉德落槌價便宜,我當時想起張葱玉連連三聲「明!明!明!」,摩挲半天最終還是捨不得破費。無端收藏一兩件法器實在沒有意義;造型上佳的佛陀羅漢銅像倒是藝術,台北沈茵的舅舅早年經常提醒我說碰到優美稀罕的佛像不怕收:「古中國銅器文化孕藏的宗教理念太有趣太奧妙了!」他說。
我書齋裏這尊釋迦牟尼坐像當是十四、十五世紀明代洪武、建文年間的製作,入過土,滿身銅銹浮出斑斑綠影,銅皮上的鎏金剝落了不少,跟公家私人愛收藏的燦爛富麗金佛大異其相。佛陀袒右肩,結跏趺坐蓮臺之上,右手作觸地印;袍服一襲蟬翼薄紗,肌體質感歷歷畢現,雙眉那兩道相連的彎月古意盎然,整尊雕像的神韻從而和煦裏透着肅穆的氣度。英國一位做出版的朋友愛收藏東方佛像,他看了彩色照片說西雅圖藝術博物館從前也有一尊相似的明代出土佛陀,尺寸似乎大了一倍:「我在東京遇到過比你的更袖珍的一尊,」他說,「鐵板標價無可商議,悻然放棄!」
我不諳佛法不讀佛經,老家世代拜佛,我也從小慕拜,長大了浪迹天涯而心中恆常有佛,老了更成了精神依托。記得中學時代愛跟亦梅先生去探望一位會做詩的老和尚,聽他談禪,看他寫字,四壁飄浮的清寂氛圍至今難忘。和尚藏了不少弘一墨寶,我一見傾心,暗自模仿,先生很快察覺,說那是人生熄了火氣的造化,少年人豈可憑空附會!後來初賞先生所藏張大千的敦煌佛像工筆畫,聽先生講莫高窟北魏繪事和唐代彩塑,講羽人像,講迦葉像,我又醺然微醉,一本一本讀遍先生書房裏講佛經故事佛教藝術的大書小書,若有領悟。
有一天,先生書房裏來了一位廈門老同鄉翁老伯,圓圓的臉胖胖的身體彌勒佛的豁達,說是剛從福建帶回許多開元寺照片和晉江廈門方志給先生溫故。先生那時候正在寫一系列閩南憶舊雜詩,跟翁老伯談了一個下午還不累。我一邊傾聽一邊翻閱開元寺那幾十張黑白照片,夜裏竟然夢見開元寺的山門,夢見翁老伯說的古早廟名「蓮花寺」橫匾,夢見天王殿的天王兇得不得了。不消一個月,這位親和的長輩突然腦溢血過世,先生默默傷心了好幾天,找出老同鄉一叠寫開元寺的詩稿要我細讀,說是「寫得極傳神」。我漏夜在宿舍裏用心讀完還謄抄一遍,但覺寺影微茫,蓮花夢冷,難怪先生輓詩裏黯然抱怨「舊案還聽流水遠,空梁不見落泥新」!
鄭重的〈四海無雙木雁齋〉說,一九六二那年,張葱玉、謝稚柳、劉九庵北行鑒定書畫,到了大連的一個深夜,張葱玉忽然說起他的祖父、叔父輩都是五十二歲生癌去世,說是事情斷非巧合,他能躲過五十二歲不生癌可保平安長壽。謝稚柳說前一年他們在蘇州,張葱玉探望了生病的叔叔也這樣擔憂,晚上枯坐旅館房間沙發不說一句話。一九六三年,他不幸真的患了癌症,立刻請名醫給他做手術,終究熬不到二十四小時溘然逝世,才四十九歲。那趟鑒定書畫是長途旅程,張葱玉發表了好幾次演講闡釋他對書畫鑒定的一些心得,由薛永、劉九庵、張聖福幾位做了紀錄,再經王世襄先生整理啓功先生校訂,一九六六年四月傳世的張葱玉《怎樣鑒定書畫》終於出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