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銅羅漢 - 董橋

紫銅羅漢 - 董橋

四十多年前新加坡一位老華僑家裏珍藏十幾尊銅佛,壯觀得不得了。老華僑姓孫,我在靜園後園常常碰到他,古稀之年一身嶙峋很像一榦古梅,跟靜叔用閩南腔的國語講佛經我只聽得懂七成。那年春節靜叔開車帶我到處逛,順便去給孫老師拜年。孫家小洋房花木蓊鬱,奇石叠嶂,池邊雜草叢中一塊靈石刻着隸書「花之寺」,靜叔說是孫老師自己刻着玩的:「那是凌叔華小說集的書名,一九五六年她來新加坡南洋大學教書的時候跟孫老師熟稔,教到一九六○年她忽然回英國去了!」南洋大學那時候是林語堂當校長。
孫老師半生禮佛,抄經養性,佛學造詣聽說又深又廣。孫家客廳一個大玻璃櫃子供奉那十幾尊大小銅佛,有的鎏金,有的髹漆,有的紫銅,全是元代明代珍品,暗黃光影下自成一片古穆的神氣。靜叔和我都格外喜歡那尊紫銅羅漢坐像,這麼多年了我還記在心裏,逛古董店偶然遇到一兩尊近似的銅像乍看想要,細看總嫌意態不如孫老師那一尊好。去年在相熟的古董舖裏終於邂逅了一尊,尺寸比孫家的小,韻致一樣沉毅,靜靜相對幽幽領受一股靈慧的清真。

是微型古銅羅漢坐像,銅色紫紅,鑄雕細緻,盤腿袖手的坐姿自在舒服,長袍袒胸看得到內衣雙重衣襟,懷裏擁着的經卷只露出一截軸頭,下襟曳地,褶紋似水,邊緣鏨鑿精美,流麗勝過筆描。側頭,抿嘴,怒目,羅漢莊嚴的法相瞬間震懾乾坤,發人敬畏。明代藝術風格不離萬鈞素樸的威力,難得斑斕的紫銅竟然老出鎏金的璀璨,七點三厘米高的袖珍造像嵬嵬然頓成入雲的高山。倫敦的GerardHawthorn也有這樣一尊小型羅漢,收入《MiniatureOrientalWorksofArt》的小書裏,說是香港出版的《ArtsfromtheScholar'sStudio》有一尊法相同樣嚴明的犀角羅漢,手執塵拂,底款刻劉石庵珍藏。那部英文圖錄中文書名叫《文玩萃珍》,一九八六年香港東方陶瓷學會跟馮平山博物館聯合編印,收的都是香港老一輩收藏家的稀世藏品,我先後在坊間買到書裏著錄的一些同類文玩:古琴筆盒、象牙朝笏、紫檀如意、臘石墨牀、玉龍劍王彘。劉石庵那尊犀角羅漢記得原先是倫敦PaulMoss所藏,《Emperor,Scholar,Artisan,Monk:TheCreativePersonalityinChineseWorksofArt》有著錄。

書中好像還有幾件高古青銅器,非常郭沫若,我從來不敢亂玩。明清銅香爐我買不起灑金的倒收了幾件私家款識古舊好爐。這兩年更糟糕,每每遇見古銅佛像總是忍不住多看兩眼,可惜最好最貴的都讓儷松居王世襄先生包攬:早歲他收進最精的絕品,晚年他賣出最高的天價!二○○三年以來中外市場上入流的佛像幾乎全部炒到幾十幾百萬,我撿得到一兩件微型銅佛一定是佛祖慈悲圓一圓我的夢。紫銅小文玩也稀罕了,一年半載遇到一兩件絕色我都難耐慾念,筆山墨牀鎮紙筆筒看看摸摸也銷魂,那股永恆之美比明代仿高古的銅器動人一百倍:畢竟是明人的創作不是明人複製宋人的《宣和博古圖》。「明朝人的銅佛跟唐朝佛像大不一樣,一樣了就弱了;」孫老師那天說。「《花之寺》裏那些小說只要能跟曼殊斐爾離遠一點,凌叔華會是更了不起的凌叔華!」

都說凌叔華的作品像曼殊斐爾,說她是「中國的曼殊斐爾」,徐志摩,沈從文,蘇雪林都這樣相信。那時候時興中外作家相互比附,魯迅是「中國高爾基」,徐志摩是「中國雪萊」,新月派鍾情曼殊斐爾,一見凌叔華作品寫女性心理立刻讓她寄居在曼殊斐爾那個《理想家庭》裏。實際不外是凌叔華燕京畢業,精通英文,博讀英文,寫作靈感受英文小說感染偶而像喬治.艾略特,偶而像吳爾芙,偶而像曼殊斐爾,骨子裏她從來是民國閨秀,寫的也是民國閨秀的悲歡。她出身世家,跟過辜鴻銘學英文,跟過慈禧宮裏的繆素筠學國畫,旅居英倫期間英國Bloomsbury文人喜歡她喜歡的也是她那一身民國閨秀氣質。
我七十年代住倫敦陳西瀅已經過世,女兒陳小瀅嫁去愛丁堡,凌叔華一個人喜歡旅行,中國大陸都去了好幾趟,我有一本舊藏的《花之寺》找她寫幾個字都難了。〈花之寺〉寫燕倩發現丈夫對家庭生活淡漠,冒名陌生女子寫信約會丈夫希望挽救婚姻;孫老師說他記掛的不是小說而是花之寺那個三官廟裏的古槐和海棠,還有四周的荒墳和寄放棺材的院落:「寺裏佛像很陰森,記得也有十八羅漢。」他說。我沒有去過,只讀過周肇祥的筆記寫民國初年花之寺十分蒼涼,和尚嫌寂寞紛紛避居城裏,只留一個童蒙守廟,問他怕不怕,他說:「有什麼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