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巴黎》講二十個巴黎人的小故事,四十年前,香港的粵語片也有過一部,由九個故事穿梭而成,名叫《人海萬花筒》。
「萬花筒」式的城市故事集,在文學和電影裏都很豐富。《人海萬花筒》不是最早的一齣雜錦式中國電影,二十年代的舊上海,有過一部黑白片,名叫《壓歲錢》,講一個用來當利是的銅幣,歲晚如何在不同階級的人當中轉來轉去:豪門的喧鬧、小文員之家的煩惱、勞工的憂愁,由一個銅板的壓歲錢串起來。片中有一個女童星,名叫胡蓉蓉,她穿起新衣表演跳舞,舊上海的風情,只留在一片褪色的光影裏頭。
更早一些,愛爾蘭小說家喬哀斯寫過一本短篇小說集《都柏林人》,講世紀末都柏林的小人物故事。頭一篇由一個小孩的觀點,從一個老女人的葬禮開始,模糊地探索生死的意義。然後是相約私奔的小情人、在酒館中潦倒的醉漢、獨居的王老五,繁華的市集和寂靜的街燈,交織成一團人海的花簇。
《都柏林人》壓卷的短篇,名叫《殤逝》,講一個富有的家庭,除夕之夜開宴會,主人家請了許多朋友來。其中一對夫婦,在歡樂的高潮中看着窗外的雪景,聽着天文台的天氣預報,遍地的雪花,覆蓋在大地,此情此景,令人樂極生悲,頓悟了譬若朝露的道理,再美好的辰光也終必凋零,生死的荒涼,也像一片白茫茫的雪景覆蓋在心頭。
美國導演尊侯士頓,在逝世前的一年,掙扎着把這個短篇搬上銀幕。只有一個場景,一堆賓客,杯觥交錯的交談,無論如何夠不上一齣戲。但尊侯士頓感到時日無多了,他老來才讀通了《都柏林人》這最後一篇作品的真諦。片子拍出來,他就坐在椅子上逝世了。
偉大的文學作品,要在人生的晚景裏才領悟出天地間的意義。一朵盛開的花,一叢擊散在崖石的浪濤,一丸海角天涯的落日,良辰美景,年輕的時候永遠不懂得珍惜,到明白了這一套密碼的答案,卻又來日無多了,這是人生最大的悲哀。
因此《都柏林人》令人掩卷讀完最後一篇之後,才了解作者為什麼把童年目睹的一場喪禮放在前頭。創作的匠心,每在這等細節裏,正如《我愛巴黎》,把一個美國中年女人學法語的獨白放在終卷,古今的匠心和天工,都是一樣的,人海中有情懷,只是情懷這兩個字,經電台DJ一渲染,早已濫用,像一朵星散的浪花,擊在崖石上,退下去,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