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愛妙想天開的書生來說,近百年來最煞風景的事,莫如太空人登陸月球。煮鶴焚琴透了,有關蟾宮月桂的種種美麗聯想,從此一筆勾銷。寸草不生的地方,即使有嫦娥現身,樣子也不會比荷李活電影中的「異形」可愛。科學越昌明,想像的感情世界越見貧乏。醫學的發達,也使成語的涵義有時進退失據。從前「狼心狗肺」輩多屬忘恩負義之徒。未來呢,可難說了。器官移植科技日新月異,未來的善長仁翁,說不定就有一兩位依靠着狼的心和狗的肺活命的。
收在林行止新書《意趣悠然》內一篇叫〈炫耀消費如疫症〉的文章,說到以色列希伯萊大學心理學教授R.Ebstein的研究有一重大發現。原來人類「樂善好施」甚至「捨己為人」的利他行為(altruisticbehaviour),都與體內「第十一號染色體一個基因變體有關」(agenevariantonchromosomeNo.11)。這種科學上的determinism,其實就是一種宿命思想。因為你先天既有十一號基因變體,後天做出「殺身成仁、捨生取義」的作為,也是命定的了。
林行止文中提到,Ebstein教授十年前已因發現「冒險基因」(risk-takinggene)而名噪一時。分別「染」上這兩種基因的人都有「自毀其身」的衝動。不同的是前者的動機是altruistic。他們「天性」救急扶危,不惜蹈海拯溺或冒險入火場去救陌生人。看來神話人物的雷鋒身上也有這種agenevariantonchromosomeNo.11。反過來說,身負「冒險基因」的,自毀其身卻毫不「利他」。癮君子和愛做逞一時之快的「狂徒」應屬此族類。由於「冒險基因」並無利他成分,所以這類Risk-takinggenecarrier看到別人失足墮海袖手旁觀,也是命中注定的事。
以生理觀點解釋人的健康和情緒的變化,古已有之。Humor其實是一種液體。人體內四種humors分別是血液(blood)、黏液(phlegm)、膽汁(choler)和憂鬱液(melancholy)。這四種液體取得平衡,身體就健康,情緒也穩定。但任何一種humor過旺,健康和情緒也會受到影響。譬如說,膽汁過多,其人必脾氣暴躁。憂鬱液超標,其人愛為花憂雨,為月愁雲。
宿命基因的存在,幫助我們了解許多常理不易解釋的行為。在「利他基因」和「冒險基因」發現前,我們一直以為個人行善或作惡,總是「自由意志」的道德選擇。「基因決定論」迫使我們修正對一些文學作品中英雄人物的看法。AndreMalraux(1901-1976)名著LaConditionHumaine是一本以1927年國民黨在上海清黨為背景的小說。法日混血「恐怖份子」Kyo被捕關進監牢等候處決。Kyo獄中的「難友」是Katov,一個俄國革命分子。Katov眼看Kyo忍受不了皮肉之苦,把準備自用的氰化物(cyanide)給了他。他自己卻活生生的被拋進一個蒸汽機車的鍋爐(boilerofasteamlocomotive)裏受死。Katov這種「同志愛」的表現,在Ebstein教授看來,說不定僅是「基因反射」的正常現象,不是什麼英雄行為。以此看來,利他基因的發現,跟太空人漫步月球一樣,都是煞盡風景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