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途電話訪問,話筒傳來身在台灣的漫畫家王澤輕快俏皮的聲音:「一個月後,老夫子會用手提電話、穿牛仔褲、上網寫Blog、玩Skateboard,還會……唔,到時再想吧。」造型與時並進,那性格設定呢?「不變,依然是草根小市民性格,老夫子依然童心未泯,不過我想他年輕一點、潮一點,呵呵。」這聲呵呵,令我想起《射鵰英雄傳》裏的老頑童。
說五十八歲的王澤是老頑童不為過,冒昧致電採訪,開場白例牌說自己是《老夫子》長期讀者,問創刊年份這些基本資料時他答:「1964年出創刊號,當時賣六角,喂,說真,你真的有買我的合訂本嗎?」語調忽爾冷峻,嚇得我囁嚅:「有……當然有……」豈料他旋即笑道:「合訂本上有網址,有你需要的資料,照抄吧,呵呵。」又是一聲呵呵,剛才的冷峻,原來是裝出來唬我的。心下釋然,隨即帶歉,要不是為這訪問,我也不會到旺角書報攤買第五十七期《老夫子》,這本老少咸宜的漫畫,還要夾雜在《龍虎豹》、《一夜情》這些三級刊物書堆中。更難啟齒的問題我還得問:「其實……你爸爸還在生嗎?很多傳聞說……」他又止住我:「他也八十二歲了,老人家要……」要甚麼?要「走」?「……呵呵,還在還在,不過常常生病,有白內障、心臟病,總之老人家應份有的病他都有,不過他沒封筆,偶爾興起,還會畫一兩個故事。現在的合訂本有兩成是我畫,八成是未刊登過的父親手筆,真王澤終於要接手了。」說得倒輕鬆。
王澤有真假,真的是正跟我做訪問的兒子,假的反是父親王家禧,即一向畫《老夫子》的原作者。為何不用真名而用兒子的名字作筆名?王澤提供了四個答案:「一,畫《老夫子》前爸爸早已用過我其他弟弟的名字做筆名,畫《老夫子》時剛剛輪到我;二,那年我十歲,剛巧在他身前走過,他懶得想,就用王澤做筆名;三,我是長子,可能有點想我繼承父業的意味吧;四,我忘記了。」
六十年代那段艱難日子王澤沒忘記,那年頭舉家初來香港,王家禧一家住在狹窄的水街唐樓,窮得捉襟見肘。「沒風扇,天氣又熱,爸爸脫剩一條內褲,拄起腳,就這樣弓腰低頭畫畫畫。」不稱身的長衫、吊腳西褲、功夫鞋,老夫子這身不中不西的造型,反映當時香港人處身舊時代面對新文化的困境。「老夫子代表了永遠憂柴憂米的草根小市民,對襲來的西方文化先是手足無措,繼而看不順眼,人前說討厭洋化,心底卻想試又不敢試,很無奈,阿Q精神得來又很隨遇而安。」說到尾,老夫子的花名MasterQ已夠當時人共鳴,Q有兩義,一代表阿Q精神,二代表Cute,象徵當時香港人口硬心怯肯拼,為生活誓不低頭的精神。
王澤的老頑童性格是天生的,十歲孩子會乘父親不覺,帶頭率領兄弟偷看父親稿件。「未出版的,看到就開心,是打從心底裏的開心,因為可以比其他人快一步看到《老夫子》,呵呵。」他崇拜父親,父親作畫,他又作畫,現在他筆下的老夫子,筆觸神髓幾與父親畫的如出一轍。「油畫、抽象畫,我甚麼都畫,三十年苦練,讀者很難看出兩者的分別。」崇拜是絕對的,他勉強自比父親:「他是天才,我不是;四格漫畫是很難畫的,他的表達手法、起字比我好一百倍;父親有十分的話,我只值兩分。」量化了,原來五個王澤才抵得上一個王家禧。
王澤是老頑童,不是老而不,他雖決心改進老夫子造型,但同時堅守父親定下來的底線。「老夫子穿甚麼都好,底線是一定要做個開心小人物。我要對讀者負責,小朋友花三秒看我的四格漫畫,要笑出聲來;成年人看我的四格漫畫,要從心笑出來,《老夫子》是精神上的阿士匹靈。」這條底線不是虛線,不能逾越,幽默有萬千表達手法,不一定要靠挖苦、揶揄。「曾經想過把某政治人物畫成怪獸,最後都打消了這些念頭。貪污、劈腿這類政治娛樂題材,血拼、咪咪、粉絲這類不知從那裏冒出來的字眼,我一定不會用。」
電話訪問了七十分鐘,王澤那幾聲呵呵開始有氣無力,我想他累了,他想我也一樣,問:「做記者很辛苦呀?」我說當然,之後他煞有介事的交代自己日常生活,「我早上六時起床,洗個澡抹個臉,飲杯咖啡出門口,回公司整理稿件,到晚上十一時才下班。以前會吃消夜,現在怕膽固醇不敢多吃,不過雪糕卻戒不了,我最愛朱古力味,以前一日吃他三四杯。現在少了,隔日才吃一杯。」份量還是很多呀!「也是的,再慢慢戒吧,現在我連煙也盡量不抽,只會在假日上茶樓時抽上一兩口,那感覺是挺享受的,你明白嗎?」明白,我明白喫一盅兩件歎報紙抽煙最快意,但我更明白叼着煙對着鍵盤,飄出來的煙圈冒不出輕鬆。
看來我真的要看多點《老夫子》。
記者:陳漢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