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至友 - 董橋

一生至友 - 董橋

張大千的摩耶精舍和莊慕陵的洞天山堂都在台北外邊的外雙溪,相距不到一華里,要不是山坡樹叢遮掩,兩家屋頂可以相望遙呼。臺靜農先生收在《龍坡雜文》裏的那篇〈傷逝〉說,他每去外雙溪,若是先到慕陵家,那一定在摩耶精舍晚飯;若是由摩耶精舍到洞天山堂,莊慕陵一定留他吃飯喫酒:「其實酒甚不利他的病體,而且他也不能飲了,可是飯桌前還得放一杯摻了白開水的酒,他這杯淡酒,也不是為了我,卻因結習難除,表示一點酒人的崛強,聽他家人說,日常喫飯就是這樣的」。
後來莊慕陵病情加重,不能起床,臺先生到樓上卧房看他,他還要莊夫人下樓拿杯酒給臺先生喫,夫人不在他也要臺先生下樓自己找酒:「當我一杯在手,對着卧榻上的老友,分明死生之間,卻也沒生命奄忽之感。或者人當無可奈何之時,感情會一時麻木的」。臺先生寫傷逝的篇章總是寫得這樣澹泊這樣蕭疏;他寫的其實並不多,《龍坡雜文》裏那幾篇我讀了又讀幾乎可以默誦了。臺先生性情如此,憂患如此,筆墨如此,當今已然絕響,將來也難再有:民國杳然,斯文真是越去越遠了。

莊慕陵是莊嚴,是莊尚嚴,是六一翁,一九二四年北京大學哲學系畢業進清宮善後委員會做清點故宮文物的工作,四十年代末帶家眷從大陸護送故宮古器物到台灣,在台中任故宮古物館館長,外雙溪故宮博物館落成改任博物院副院長,一九六九年離休。慕陵先生一生一襲長衫徜徉在古今書畫的歷史長河中忘卻名利忘卻榮辱,跟他的瘦金體書法一樣散發着文化貴族的泱泱清氣。他在台灣大學教過書法,一位台大朋友給過我莊老師寫的一小張小楷,畢業那年南北奔波失落了,至今熟讀的只剩老先生那部《山堂清話》。
莊家四位公子莊申莊因是學者,莊喆是畫家,莊靈是攝影家。莊申在港大授課多年,我只見過一兩面;莊因娶林海音何凡的長女夏祖美,長住美國,我編雜誌的年代經常和他通信也經常刊登他的大好文章。莊喆的畫我很熟,人反而不熟。我看過一些莊靈的攝影作品,他寫他父親和故宮南遷的故事寫得饒有興味,家學淵源,一一嶄露。林文月懷念慕陵先生的那篇〈記一張黑白照片〉插圖是莊靈的黑白攝影,拍臺靜農先生叼着煙斗坐在書房案前提筆作畫,慕陵先生站在旁邊俯看畫面,右手指間還夾着半截香煙,「嘴角的微笑分明流露出愉快的心情」。這張照片是一九六九年的作品,聽說上個月還在上海展覽,題為《一生至友》:「照片裏的兩位長者,都曾飽經中國近代歷史的種種憂患,他們在中年時期毅然離開家鄉,轉徙來台灣定居,貢獻畢生精力於此地的文化教育;他們的晚年素樸而豐饒,應是無所遺憾。放大的黑白照片,無須任何註解,正說明了一切」。林先生這樣寫。

我沒有那張照片。上星期我有緣得了一張臺靜農為莊慕陵八十歲生日畫的墨梅。墨梅又蒼老又遒勁,圈圈花瓣帶着冬心的影子,下端題的是「丁巳六月初八日寫老榦奇葩為慕陵吾兄八秩壽。靜農於台北市悅賓樓」。丁巳是一九七七年;到了丙寅一九八六年,也許是應莊家兄弟的要求,臺先生又在畫的上端補題八十多個字:「此慕陵八十壽宴於酒樓醉筆。昔年北京常維鈞兄寄言慕陵與靜農能相守島上,殊慰衰年枯寂。今維鈞慕陵並先後下世,靜農今八十五矣,視此片紙,尊前笑樂,恍然如昨,為之愴懷。丙寅歲暮靜農記於龍坡丈室」。
常維鈞早年在文物維護會跟臺先生莊先生都是年輕的委員,還有圓臺印社他們也一起當社員。臺先生說莊慕陵一生窮而多嗜好,好古玩也好今玩,秦漢印他要,菜油燈他也要,農曆三月初三還不忘學王羲之山陰故事臨河脩禊,找瓷器廠訂做白瓷羽觴。畢竟是上一輩的老書生,看看這次莊家後人送去北京拍賣的六十七件字畫看得出慕陵先生的平生興趣。洞天山堂的舊藏香港上回也拍過一批,我想要的都要不到。這回一心懷想這幅墨梅,懷想我求學時代的老台灣有過臺靜農有過莊慕陵那樣的學問大家,我實在很想供養這樣一紙清芬:為一段黑白的舊夢,為兩張劫後的酡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