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琴天才太年輕成名,對他本人不一定好。
理由很簡單:十七八歲的年紀,不論彈貝多芬還是蕭邦,不可能與中年作曲大師的悲愴心境共融,正如叫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子登台朗誦杜甫:「萬里悲秋長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她搖頭晃腦,厲聲尖叫,熱淚盈眶,痛苦得小身軀打顫,台下的評判給一百分。但這是矯情造作,因為她不是五十歲時貧病交煎的杜甫。
鋼琴這回事也一樣。演奏家的指尖,喚醒作曲家的死魂靈,讓死者的心魄,融入他的神經末梢,化為手指和琴鍵間的天籟。因此把蕭邦彈得出幽入暝的境界,只會是猶太人,因為蕭邦生前經歷流亡之苦,猶太人也有飄泊天涯之痛。
鋼琴家太年輕,技藝可以精湛,意境難以登攀,現成的例子,是前蘇聯鋼琴天才格里羅夫。
一九七四年,格里羅夫奪得柴可夫斯基鋼琴賽冠軍,時年十八歲。八十年代,即紅遍歐洲,他師從當時蘇俄鋼琴名師梁赫特,到德國灌唱片,酬金天文數字。
九十年代之後,格里羅夫忽然沉寂下來,沒有開一場演奏會,沒有再錄一隻CD。原來他的成功,正是他太年輕。年輕的鋼琴家,演繹名家的作品,贏得世界的掌聲,往往是出於青春的躁動,多於魔鬼般的激情,觀眾往往把躁動誤解為激情,青春期過去了,像格里羅夫,他忽然沉寂下來,觀眾相顧惶然: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是他的才華蒸發了嗎?觀眾不知道的是,這位青年鋼琴家沒有蒸發他的天才,而是激情的魔鬼,根本沒有來訪過。
一九九三年,他在法蘭克福有一場演奏會。票子賣光了,但他當天臨時通知在比利時的經理人,今夜我不來了,我要開始一段退修面壁的生涯,為期七年,經理人大驚,票子賣光了,如何向觀眾交代?但這位天才淡淡一笑,掛上了電話。
然後在維也納,他在灌錄CD的半途忽然發脾氣,走出錄音室。然後他離婚、破產,從樂壇上消失。
今年,格里羅夫又復出了,他已經五十歲。失蹤了十年,一批瑞士富豪還是捧他的場,為他開演奏會,他將在比利時皇后御前彈簫邦。但他的脾氣,他彈鋼琴時年輕的張狂,令樂評家產生偏見,認為他是一個表演匠(Showman),多於一個音樂家。世界對音樂天才多寬容,因為莫札特的原故,但不是凡天才皆莫札特,正如朗誦節,對一個中一女生,請不要用掌聲折騰她,她不是杜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