濱虹草堂 - 董橋

濱虹草堂 - 董橋

三十年代書畫家愛在北平中山公園裏開展覽賣字畫,黃賓虹的學生石谷風勸老師也拿些畫去賣,老師淡然說:「我的畫很苦澀,不合時人口味,不易出售,留着送朋友吧!」學生不聽,拎着兩個扇面三幅畫去掛,果然只賣出一幅三塊錢的扇面。老師硬要學生拿三塊錢去買鞋襪:「看你的鞋後跟都壞了,走路不跟腳,你一進巷口我聽聲音就知道了!」石谷風一時感懷身世掉下淚來。黃賓虹的畫中年嚴謹用筆,晚年精心用墨,八十五歲到九十二歲的作品元氣磅石薄,意境奇崛,藝術地位又穩又實,市場價值也節節高升。我家只有「八十五叟賓虹」很小一幅枯墨山水,密得深邃,乾得淋漓,連我這樣不懂畫理的人看久了竟如讀破半卷經典,未必神會,恍然心領,仰慕不已。

南洋老朋友羅門這兩年也迷戀黃賓虹,賣掉兩三幅南洋畫家的油畫去買黃賓虹的精品,先買中年的幾幅山水花卉,越看越歡喜,托人在大陸拍賣會上重金競購三五幅黃賓虹八十以後的作品,靜靜關在家裏朝夕相對,發憤苦讀畫理畫評,若有所得,暗自開心。前幾天他路過香港給我看了幾張藏品彩照,中年那幾幅細緻裏很見氣派,老年之作真深奧,不看原畫墨韻我不敢妄下斷語,題在畫上的字倒是十分老辣,騙不了人:黃賓虹的書法功力一向深厚。
羅門說他在大陸聽過人家批評黃賓虹早年替故宮博物院鑑定書畫鑑定錯了害慘了院長易培基:「黃賓虹年譜查不到這件事,一九三七年七十四歲一條裏只提了一句為易培基盜竊故宮書畫案提出審查報告!」易培基盜寶案是一樁冤案,他抗戰爆發那年死在上海,發洩私憤栽贓給易培基的國民政府司法院副院長張繼勝利後死在南京,涉嫌同謀的張繼的夫人崔震華七十年代初也死在台灣了。我找出一本方繼孝前年出版的《舊墨記》送給羅門參考。
方先生在北京潘家園舊貨市場書攤上買到馬衡一九三六年寫的《關於鑒別書畫的問題》論文抽印本,抽印本的封三裏有馬衡一九五○年親筆補寫的一紙〈附識〉,嚴正說明「此文為易案而作。時在民國二十五年,南京地方法院傳易寅村不到,因以重金僱用落魄畫家黃賓虹審查故宮書畫及其他古物。凡涉疑似者,皆封存之。法院發言人且作武斷語曰:帝王之家收藏不得有贗品,有則必為易培基盜換無疑……」。這幾百字的聲明顯然是一段珍貴的資料。

馬衡是浙江鄞縣人,早年在北大研究所的國學考古研究室當主任,二十年代起供職故宮博物院,先任理事再接易培基任院長,大陸易幟不久當文物整理委員會的主任委員。他善書,工篆刻,研碑史,張充和先生有他寫的一幅隸書橫披非常漂亮,得了《曹全》之渾潤也得了《熹平石經》之端整,多年來我遇見過他幾幅書件,都嫌沒有張先生那幅好。張繼是張溥泉,辛亥革命得孫中山器重,跟章士釗結拜兄弟一起辦報,在法國又跟李石曾辦雜誌,做過司法院副院長,國史館館長。他的妻子崔震華在北平創設產科學校和醫院,退居台灣還把張繼舊藏顧亭林《日知錄》原抄本付梓行世,聽說是老國民黨裏有名的河東獅,兇極了,吳稚暉輓易培基上聯那句「最毒悍婦心,沉冤縱雪公為死」駡的就是她。
故宮盜寶案複雜得很,先是為了應付「九.一八」事變文物南遷掀起糾紛,接着是處理藥材綢緞皮貨的職員涉嫌私下圖利。南遷之議張繼一派主張遷西安,易培基一派主張遷上海,一鬧結仇;變賣宮裏非文物的雜貨牽連易系秘書長李玄伯貪小便宜誇大折扣,張繼夫婦賄買人證指控易、李監守自盜。馬衡於是認定古畫鑑定漫無標準,連董其昌那樣的大鑑賞家都沒有把握,黃賓虹封殺疑似之作正好給法院找到藉口釘死易培基。馬衡仗義撰寫的〈附識〉未經發表盜寶案似乎先就含糊收場了;黃賓虹的鑑定既把真偽可疑之作列為「疑似」,那是謹慎的學術態度,法院借題咬定易培基掉包黃賓虹管不了。

中國南方向來捧黃賓虹比北方熱烈,羅門懷疑那跟黃賓虹在盜寶案中幫凶的誤會不無關係。我不知道。我留心的是黃賓虹的藝術飽藏孤絕的氣魄,那股高寒襟懷在中國畫史上確然是重要的一章。一位研究漢學的英國年輕學者當年對我說黃賓虹的冷僻其實不輸石濤、八大,作品傳遞的是「來世洪荒的信息」。石谷風回憶黃賓虹送畫給朋友常常囑咐不必裝裱,折叠收藏最好,還說他手頭那幅明代惲向山水不裝不裱才能流傳幾百年而紙墨如新。羅門聽了讚嘆那是黃賓虹追慕洪荒的另一份固執,或許更是濱虹草堂主人審美的圭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