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洋洋萬言說「淫」。淫是excess。凡事過了頭就是耽溺。賈寶玉癡情,在警幻仙姑眼中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怡紅公子菩薩心腸,玉釧兒服侍他喝湯,碗打翻了,潑在他手上,他自己不覺燙着,反問丫頭燙傷了沒有。菩薩心腸是「不忍」,只是寶二爺矜憐眾生的襟懷,「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於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眦。」到最後,不忍之心再承受不了人世間的苦難,只好出家。
跟寶玉「意淫」相對的是賈璉那種「濫淫」蠢物。其實,如以excess眼光看,《紅樓夢》所說的淫,除了色慾外,還包含了「玩物」之猖狂。四十一回寫劉姥姥醉卧怡紅院。這位鄉下人在賈府扮演的,是comicrelief的角色,偶然插科打諢,討主人家歡心。飯桌前賈母吩咐鳳姐搛些茄胙餵村婦吃。劉姥姥吃了一口,不相信放到嘴裏去的是茄子,請鳳姐再餵她一口。細嚼後,她說:「雖有一點茄子香,只是還不像是茄子。告訴我是什麼法子弄的,我也弄着吃去。」
鳳姐笑道:「這也不難。你把四五月的新茄包兒摘下來,把皮和瓤子去盡,只要凈肉,切成頭髮細的絲兒,曬乾了。拿一隻肥母雞,靠出去老湯來。把這茄子絲上蒸籠蒸的雞湯入了味,再拿出來晒乾。如此九蒸九曬,必定曬脆了。盛在磁罐裏封嚴了。要吃時拿出一碟子來,用炒的雞瓜一拌就是了。」
這一款《紅樓夢》食譜,不知有沒有好事的拿來做過實驗。以常識判斷,曹雪芹實在拿我們來尋開心。把茄子切成頭髮細絲,九蒸九曬後恐怕半絲兒也不會剩下來。小說本來滿紙荒唐言,悖離常理的描述,不必計較,正如我們不會深究禿頭和尚給寶釵開的「冷香丸」藥方,是否真的可以解熱毒的道理一樣。《紅樓夢》最堪玩味的,是意在言外的關節。這款茄胙,用料「平民」得很。以今天的價值觀去衡量,最重的「成本」是時間和投入的心血。九蒸九曬,淫得不能再淫了。
第五回「紅樓夢曲」說妙玉「過潔世同嫌」。這位志慕清虛而凡心未盡的姑娘,喝茶可真講究。茶具茶葉系出名門不在話下。泡茶用的水,也是一門大學問。且說黛玉喝了一口妙玉奉上的茶,問道:「這水也是舊年的雨水?」
妙玉冷笑道:「你這麼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鬼臉青的花磁甕一甕,總捨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用了,我只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你怎麼嘗不出來?隔年的雨水,那有這樣輕淳,如何吃得?」
吃茄子、吃茶、吃得如此「過份」,實在與吃無關,只是玩物。曹禺《北京人》曾家老太爺曾皓未入中年就買了一副棺木回家,閒時就用上好川漆塗上,漆了十五年,也漆了一百多度了。洋人研究中國文化各式各樣的excesses,最大惑不解的就是一個人尚未壽終,已急不及待給自己上一炷香的規矩。實在太過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