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休息:香港人需要甚麼樣的城市景觀? - 陶傑

星期天休息:香港人需要甚麼樣的城市景觀? - 陶傑

在一片抗議聲中,天星碼頭鐘樓拆掉了。政府拒不讓步,因為明明經過了四年「諮詢」。香港人不是到三天前才知道鐘樓要拆的,如果在三年前開始,每一年的除夕,大家都到天星碼頭來倒數,年年並由長毛表演裸體爬鐘樓,在公共場合非法暴露的罪名含笑被捕,外國傳媒廣為報道,則效果大不相同,鐘樓的命運或可改寫。
現在才抗議,無疑有點太遲了。提議重造鐘樓,或把鐘樓搬遷,都是不成熟的主張。天星碼頭遙對大會堂,當中有一個愛丁堡廣場,旁邊有一個皇后碼頭,鐘樓與鄰近的建築物配襯一體,並不獨立成篇。正如倫敦的白金漢宮,御林大道外有一道圓拱形的「水師提督門」(AdmiraltyArch),連接門外的特拉法加廣場,廣場中央有一條圓柱,柱上的銅像,正是當年特拉法加海戰一役大勝拿破崙的納爾遜將軍。廣場、城門、皇宮內外呼應,拱門的城道甚窄,十九世紀的設計不敷現代車流應用,但無人提出拆城門,為了拓闊馬路,把城門搬到泰晤士河邊讓人仰賞。
天星鐘樓逝者已矣,香港景觀知來者而未可追。關於舊建築和古迹的拆建問題,十多年前筆者早已論述甚勤,指出外國的名城,無一不珍惜舊建築。當時香港的主流意見還是所謂「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現在愈來愈多人覺醒了,但十年的「經濟發展」步伐太快,北京舊城已經全毀,長江三峽的古鎮沉在水底,杭州西湖邊蓋了高樓大廈,香港也加入了拆舊的潮流。身為華人,對「中國」的認同愈來愈淡薄,因為這位「母親」不斷拉面皮、隆胸,樣子愈來愈像黃夏蕙,但幸好地球一體化是最新的國際潮流,只要胸襟「國際化」一點,多認同倫敦、巴黎、羅馬,就會領悟世上一切偉大的建築,都是人類共同的財富,這樣就會比執着於一座天星鐘樓更加快樂得多。

中國人沉迷拆毀舊建築,其實是一種常態,尤其改朝換代。項羽攻進咸陽,一座阿房宮就是一把火燒了,滿清入關,倒把一座紫禁城保留,因為順治和康熙到底不是漢人,比起歷代漢人的草寇皇帝,見識高了一線。比起歐美的名城結構,中國缺乏城市規劃的概念,因此才會拆掉全世界城市布局公認最精巧的舊北京。在中文詞彙之中,就是沒有Skyline這個名詞。Skyline是城市建築的大輪廓聳峙天空的那一條形狀獨特的線條,在歐洲,建築經歷了不同時期,歌德式多尖塔,巴洛克式重雕琢,羅馬式多圓頂,Skyline像一道曲譜一樣,如果要更改,必須極為慎重。新的建築輪廓加入,須與舊的融為一體,正如天星鐘樓必須置於維港的藍天之下,背景為九龍的一抹青青的獅子山。
鐘樓既然拆掉了,香港的下一代,如果還有知識分子,就必須引領香港人思考一個問題:香港人到底想要一個甚麼樣的香港?不可以同時沉溺於「搵快錢」的樓股熱炒潮,同時又保留甚麼「集體回憶」,因為前者催生香港的地產主義經濟,而地產經濟之所以成為一種「主義」,就是因為這種經濟的物質意識形態,與一切「城市美學」為敵。地產商是不會跟香港談戀愛的,他們豪門「大婚」,婚禮也只會選擇在外國舉行,坐熱氣球升空,俯瞰青山綠野,而不是維多利亞港大廈林立的「經濟發展成果」。香港只是地產主義者的一頭母牛,人口太多,還不斷有大陸孕婦湧來產子,城市向高空發展,則「舊區」必須不斷拆毀重建。這種生活方式,是香港人自己的選擇。
特區政府聲稱,「在經濟發展和保留古迹之間謀求平衡」;中國的李瑞環都說過,香港不要刮掉紫砂茶壺的茶垢。「平衡」到甚麼程度?鐘樓和殖民地舊建築算不算「茶垢」?不要說李瑞環已經不在其位,任何人下了台,其「最高指示」,大陸人民早就不會當真,只有香港的一些學者還對一名前任的中國領袖一片長情,有點令人感動。建立城市人文意識,如果是二十一世紀香港的重任之一,那麼今日起就要思考,一個很老土的問題,叫做「香港往何處去」?

天星的鐘樓,尖沙嘴的五支旗杆,凝聚過一代人的眺望和等待,沒有甚麼實用價值,是約會朋友和在世界的邊緣靜觀自在的地方(Aplacetomeetfriendsandwatchtheworldgoby)。「在世界的邊緣靜觀自在」──Aplacetowatchtheworldgoby,這句話很淺白,也很深奧,是淡泊而圓融的心境,正是中國的道家文化追求的生活,舊北京的布局,以及老舍筆下的舊北京人的情趣,就是證明。奇怪的是,中國人本來應該比任何人都懂得舊建築的空間哲學,今天講起舊建築之道,卻似乎言必倫敦、巴黎、羅馬,才有一點點說服力。今天這個所謂「中國」,已變成英國建築家霍斯打(NormanFoster)的學徒的實驗場,發生了甚麼問題?已經令人沒有興趣「探索」了。今年聖誕節,你有沒有計劃去北海道的小樽,在雪地的運河邊瀏覽日俄戰爭前的北歐舊房子,到河邊的倉庫買點沒有孔雀石綠的東洋海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