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姆斯特丹的皇家音樂廳聽了一場威爾第的《安魂曲》,全場爆滿。
安魂曲是天主教的彌撒曲,採用十六世紀教廷校定的拉丁經文、各段經文之間的起承轉合極富戲劇性,對作曲家來說是現成的音樂會作品,一般人士,若是和一般葬禮上吹吹打打的喪樂混為一談,太辱沒了這種音樂的文體。
聽安魂曲,像欣賞杜甫的秋興,不是高深,而是要求另一種Mood:不是史特勞斯之流的圓舞曲,拖兒攜幼,帶子女趁機「吸收吓藝術」的觀眾一概謝絕;更加不是甚麼畀面派對。達官貴人不必精心打扮出席博出鏡,「打造」城市的文化氣氛。
況且,香港人喜歡講快樂,死亡是大吉利是的禁忌:即使信了上帝,也和燒香拜菩薩一樣,只為祈福。如果閣下是這等迷信的快樂人,安魂曲不適合你,因為安魂曲早就超越了一般的音樂作品,而是一扇通向宗教聖殿的小窗,讓人學會思考終極的哲學問題,而不必聽團契的教友講福音。
歷代很多音樂家寫過安魂曲,不同懷抱,各有千秋,最富盛名的是威爾第和莫札特這兩首。威爾第才情富艷,名利雙收,卻有點像宋詞裏的柳永,當時的觀眾嫌他寫的東西口味通俗,不夠高雅,但今天威爾第的歌劇,總是穩佔票房的前十名。威爾第以歌劇名揚天下,缺少「嚴肅作品」,當他碰到安魂曲這個題目,有意發奮,以顯示自己淵雅的修養,結果當然令人讚嘆。
然而,聽威爾第的安魂曲,雖然是大師級,依然得聞一股「匠氣」,因為在他之上,三十三重天,還有樂神莫札特未曾寫完的安魂曲。威爾第的作品,適合在歐洲演,歐洲觀眾本身有修養,又大多是天主教徒,清楚安魂曲的來龍去脈。甚至能背誦經文,皇家音樂廳現場的觀眾不時會跟着指揮的節拍搖頭晃腦。
但莫札特的曲子卻通行全球,寫在天才彌留之際,不是為了演出,不是為了哀悼,而是靈魂遊出了天國地獄間的幽冥之境。像所有洩露天機的人一樣,他沒來得及寫完就離開了人間,不必細讀拉丁文的原文,也毋須研習天主教的教旨,只要良知未泯,誰都能想像得到冥冥中的無形主宰,莫札特的音樂足以帶人領教煉獄的烈火和天堂的靈光。
威爾第年輕時很自負,莫札特對他來說只是個十八世紀傳說中的神童。威爾第不必和一個天才同期,其實很幸運:受到世人膜拜,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樂神面前,他永遠是個二流的樂匠,生而成為威爾第,是多麼痛苦呢,胸襟不豁達一些,生存成為一種刑罰。除非像李白,登黃鶴樓,看見前人的千古絕唱,也顯然認輸:「眼前有景道不得,崔灝題詩在前頭」。天才叫人妒恨,既生瑜,何生亮?不要濫用這句話。
不是諸葛,也不是莫札特,做一個威爾第。
天生樂觀,已經心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