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出自同一人 - 童元方(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系副教授)

不信出自同一人 - 童元方(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系副教授)

《洛麗塔》(Lolita)是納博科夫(VladimirNabokov)一九五五年出版的小說,我很晚才在美國看的。而後出的《俄國文學講話》(LecturesonRussianLiterature)倒是先看過。那是納氏在美國大學教書時的講義。內容主要是闡釋十九世紀的俄國小說。他介紹與批評俄國小說極盛時代,真是清晰得至於美麗,是文學批評的罕有之作。與他的《洛麗塔》相比,怎麼會是出自同一個人的手筆?
最近又有些類似的經驗。白居易批評小謝,也就是謝朓的詩:「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說他「麗則麗矣,吾不知其所諷焉,故僕所謂嘲風雪,弄花草而已,文意盡去矣。」白居易這類話實在是俗到家了,不是這句話形式的俗,而是這主張內容的俗。既承認該詩句的麗,為什麼總在「不知其所諷焉」的思想上打轉呢?
可是,白最膾炙人口的小詩:「綠螘新醅酒,紅泥小火爐」,其聲之自然有如天籟,但又是「諷」了什麼呢?詩必具諷義,出自樂天之口,實在是可惜可憾。可見白居易是詩人,而不是文學批評家。

於是又想起那位力倡要「言之有物」及「不用對偶」的白話詩人胡適之所寫的詩,及他所提倡的文學理論,也有這類問題出現。比如,「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多麼簡明扼要,但是這種對仗既美,平仄又諧有如詩作的名句,不是與胡適的不用對偶的主張,正相違背嗎?
胡適又有作品曰:「拆爛污,就有人會遭瘟;放野火,就有人給燒死。」又是令人擊節的白話對偶,胡適又一次的自相矛盾。
我小時在台灣,經常看見他所寫的他自己的早年名言,以明信片印出的。他在這張明信片上寫着:「要那麼收穫,先那麼栽。」又在另一張明信片上寫着「有幾分證據,說幾分話。」這兩則單獨的詩句,我一向拿來律己或自勵。近日忽看到內地出版的一本考據書,說這兩句原是胡適早年自擬的對聯。可是這是白話的對聯,多工整啊!而在他晚年,為什麼總要分開來寫呢?為了符合他早年的《文學改良芻議》嗎?
胡適與白居易,可說是或新或舊的詩人,而並非文學批評家。毛澤東恐怕也屬這類。毛的詩與詞,皆可朗朗上口,但延安文藝講話,只是難圓之說,無麗又無美的空洞口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