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經濟強勁增長,美國施加壓力,要求人民幣升值。「人民幣幾時升值」,成為全球金融投資界虎視眈眈的一場經濟豪賭。
人民幣一旦升值,雖可減少中美兩國貿易逆差,二○○八年如果是民主黨上台,則中美貿易逆差的政治紛爭必將加劇,但人民幣升值,即使是一點點地累進增長,也必定導致中國國內生產成本上升,出口競爭力下降,外資在中國的企業產品,將不會再是世界工廠的廉價貨,外資必將進一步遷往越南、印度、印尼,尤其是中國出口一向優強的低技術紡織品。
人民幣不升值,則中國日漸引起國際民憤,不但向歐美長期輸出通縮,而且要為第三世界失業人口上升負責。世界經濟結構的穩定,愈來愈依賴於人民幣的幣值。說好聽一點,是中國影響力舉足輕重,坦率地說,是中國十三億廉價勞工人口自私地在「打茅波」。
佛利民的自由市場經濟,碰上了世界工廠的中國問題,平抑不了國際恐慌。美國倒不必擔心,因為美國產業工人早已向技術層面提升,美國的紡織廠早已倒閉多時,美國可以置身事外,向拉丁美洲和東南亞聳聳肩,兩手一攤:方今全球的經濟霸權,看到了沒有,是中國的世界工廠帝國主義。
許多專家提出,中國的房地產價格上漲,人民幣一旦升值,即走上八十年代日本衰退之路。但日本有一個很強的護墊,日本是先完成了高科技的工業轉型才加息,加息之後的九十年代,雖然韓國的三星和現代抓住日本貨昂貴的劣勢,拚命搶佔高科技出口市場,但日本電子產品的設計無論如何比韓貨優勝。日本底厚,衰退十年,終於在小泉任內反敗為勝。
因此中國經濟專家警告:中國在人民幣漸進升值期內,必須換取時間,實現「產業升級」,即不再製作出口成衣和皮鞋,向高科技電子產品和汽車業進軍。
然而問題的瓶頸正在這裏:產業升級,升不上去,上有日韓高科技和汽車產品佔奪了市場高地,中國改革開放以來,對高科技產品又沉迷於短視的盜版抄襲,發明人才嚴重短缺,十年樹木,人民幣升值的壓力就在眼前,中國產業不但要脫離非技術的勞工低層,還要跨越半技術的日用品中層,進佔高科技的精品階層,時間來不及了。
因為產業提升,必須全民創意的誕生或解放,創意的萌芽都必須一個自由的社會環境。就以中國廣佔優勢的造鞋業為例,中國製造的皮鞋雖橫掃全球,造來造去都是廉價貨,無法出產貴格的名牌。
名牌皮鞋仍是意大利人的天下。以女裝精品費拉嘉謨(SalvatoreFerragamo)為例,費拉嘉謨近年高薪挖角,由阿曼尼(Armani)挖來蘇格蘭名設計師白力克(GraemeBlack)效力,是歐洲時尚界的一件大新聞。
費拉嘉謨五十年代有一段輝煌歲月,其出產的高跟鞋,穿在瑪莉蓮夢露的腳上,成為荷李活夢工場的虛榮產品。因為明星,費拉嘉謨的高跟鞋一時增值,名牌效應,風靡全球,但後來遇到顧客年齡老化、產品缺乏身份認同、市場萎縮的危機。白力克上任之後,為了擺脫阿曼尼以黑為主的創作窠臼,跑到法國南部的普旺斯去尋找靈感。在法國鄉間的一個清晨,他在河邊騎腳踏車,看見淡紫的雲靄把天空讓給魚肚白的日光,在田野之間,一片薰衣草的深紅。白力克停下單車,他很感動,把這個清晨的靈感,化為費拉嘉謨的一個高跟鞋系列的全新色譜。
這就是創意的無價增值。與許多意大利名牌一樣,費拉嘉謨是家族企業。創辦人費拉嘉謨,誕生於一八九八年,他不但有藝術家的品味,還有科學家的理性。在美國荷李活推銷品牌的時候,他還到南加州大學學習足部的人體解剖,研究人的重量如何落在足踝和腳掌的支點,並在鞋面內加入弧度適中的鋼片,瑪莉蓮夢露在《七年之癢》裏,穿的是費拉嘉謨,格麗達嘉寶看見了,大為羨慕,到翡冷翠旅行,一次就買下七十雙費拉嘉謨的高跟鞋。
產品的升級,不一定像日本一樣,由紅A塑膠面盆,提升到新力電器,意大利人從來不造電器,也不造電腦,但衣服、皮鞋、手袋,意大利名牌不斷有創意的增值,在中國大陸設廠,僱用湖南四川的民工,設計意念,品質控制,牢牢掌控在意大利人手裏,中國只能跟在後面偽冒。
如此一來,則中國自己出產的皮鞋,能在西班牙賣七歐元一雙,即使能打垮西班牙本國的低檔造鞋業,也只能贏得西班牙產業的一片罵聲。人民幣一升值,西班牙的鞋商就不會罵了,因為中國的皮鞋銷量會衰退,但費拉嘉謨、阿曼尼、Gucci,至少未來五十年,都會在中國市場節節領先。
意大利的鞋子為甚麼是名牌?因為早在文藝復興時代,意大利人就擺脫了神權的專制,人的心靈得到解放。達文西是人類有史以來智商最高的發明家,就是意大利人。雖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意大利短暫地淪於法西斯之手,但意大利人酷愛自由,政府寬容開放。只有自由的國家,才可以佔領創意產業的市場高地,蘇聯和北韓,何曾出過名牌?至於古巴,是共產國家,古巴出產雪茄,但雪茄是天然的農產品,正如中國的金華火腿,與人的創意無關。
中國的工業,即使在「解放」前就很落後了。中國的老闆事必躬親,他不會高薪聘用一個設計師,給他一筆旅行經費,叫他去地中海浪遊三個月找靈感。中國的產業文化,只講實用,不重包裝,中國人以為重內涵,形象設計不值錢,於是中國的「品牌」,不出杭州張小泉的剪刀、無錫榮德生的麵粉、香港梁蘇記的雨傘,只能在華人世界裏自養自足,無法建立國際通行的品牌。
中國缺乏獨立人格的培養,只重整體的統一和諧,而品牌的創意增值,偏偏是一個人的才華與上帝的天機閃電交擊時的作品。日本貨早期也模仿,正如明治維新時代,日本的社會制度也模仿歐洲,但日本人從模仿走向創意,以漫畫產業為例,是戰後重生,實現了全面的民主之後的事。
這就是中國產品無法趕在人民幣升值之前實現「產業提升」的理由,不是經濟問題,而是人文精神的問題。二十一世紀,中國如果沒有思想家和藝術大師,也必然不可能有經貿的精品名牌,只能繼續內而翻盜西方的知識產權,外則挾世界工廠的血酬低成本繼續為西方的名牌加工出口。中國本身的產品,由於缺乏創意和設計的巨大增值,只能繼續製造一億件襯衣,換購一架美國的波音客機。人民幣升了值,民族的文明尊嚴卻一再貶值。在那一個清晨,設計家白力克獨自一人在法國南部駕自行車,他發現了靈感驚懾、魚肚白晨曦交光的日出,中國人的思想和創造力的日出,一百五十年以來,又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