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榴室 - 董橋

愛榴室 - 董橋

一九七○年代胡金銓寫《老舍傳》期間偶然會去英國逗留幾天,每次我總要陪他上倫大亞非學院圖書館看書找資料。學院這家圖書館集藏晚清和民國年間的中文書籍報刊相當多,大陸變色後的出版物也不少,金銓百科知識無窮,興趣廣博,記性又強,淘尋老舍材料之際碰到好書好文章不忘擺在我的座位上要我也讀一讀。我們幾乎天天早上進去用功,中午出去吃點小吃又回去翻書,傍晚六點多鐘各自捧着一堆雜亂的資料影印本趕去赴朋友的約會。
那時候大英博物院斜對面有一家舊書店專賣中外關於中國的舊書,我和金銓去過好幾次,有一次他還在一部蔣彝的老書裏撿到半頁霉爛的毛筆字中文信,信上提到「愛榴室」和《西史紀要》:「那是伍光建的室名,」金銓興奮極了。「翻譯高手,譯過《浮華世界》,譯過《堂.吉柯德》!」那天我湊巧還在畫冊架子上找到幾張零散的老箋紙,溥心畬山水齊白石石榴都有,印得很清淡。回到圖書館金銓找出伍光建翻譯的《法國大革命史》要我借回家讀,說是少年時代他讀過,很好看。我花了兩個晚上讀完那本書,中文凝煉裏不失韻致,文白之間調度又很得體,難怪胡適一九二九年收到贈書之後給伍光建寫信說:「我昨天一氣讀完。原書固然很好,你的譯筆也真能傳神達意,讀下去竟像讀小說一樣,叫人不肯放手。我一定要寫一篇介紹的書評」。

伍光建是廣東新會人,號昭扆,室名「愛榴室」,晚清天津北洋水師學堂畢業,公費到英國格林尼治皇家海軍學院深造,也讀過倫敦大學,學成回國又幾度出洋考察各國政體。入民國當過財政部顧問,當過復旦大學教授,當過伍朝樞駐美公使秘書,一九三一年回國退休,長住上海,專心翻譯,譯哲學、科學、歷史、文學書籍一百三十幾種,一九四三年辭世,聽說一九七八年大陸還有人在上海發現他三百多萬字的幾部翻譯手稿,有《英國第二次革命史》,有《拿破侖》,有《古希臘英雄記》。
我十三、四歲讀的《簡愛》也是伍光建的中譯本,當時南洋小城開明書局的老闆還塞了好幾本「愛榴室」的譯著給我,豎起大拇指說伍先生的翻譯最不艱澀最好看。前幾天我收到上海一家拍賣行的古籍善本圖錄,裏頭竟然有胡適致伍昭扆信札六通二十二頁,用的都是中華教育基金編委會的信紙,信上說的也都是翻譯西書的事。圖錄說明裏引茅盾評《簡愛》的文章說:「我常覺得伍譯在人物個性方面總是好的,又在緊張的動作方面也總是好的。而對話部分,尤其常有傳神之筆」。

我年輕的時候吃翻譯飯吃了二三十年,老來回想苦味猶在,聊堪自喜的倒是長時間在受制於人的文字框架裏制人文字原來是修練文章的上佳法門。年輕人思想難免蒼白,筆下文字再好內容難免瘦弱,這時候,翻譯精良的外國文章確是培訓心智的良機良緣,遠比捧着一本洋書死讀死記深入百倍。翻譯的練靶場是寫作的少林寺,萬一碰得到胡適傅雷錢鍾書梁實秋那輩文章大家願意修飾譯文,那自然更是登大堂入華室的石板台階了!胡適給伍昭扆的一封信上說:「先生喜用『啦』字代『了』字;鄙意以為凡全用北京語之文字,應用『啦』字,但普通白話文既不全用北京語調,似宜仍用『了』字。先生以為如何?」這樣細膩的提點我想伍光建一定感激。
這位胡適信上尊稱「昭扆先生」的翻譯聖手精力充沛,譯筆飛快,也許給胡先生掌管的編譯部門譯了好幾本書,《俾斯麥》洋洋巨冊神速譯畢出版,連胡先生都「不勝佩服之至」。那幾封信都是民國二十年一九三一寫的,有一封同意伍光建暑期擱筆歇一歇,說那是「hard-earnedrest,切盼能實行休息,俟秋後再繼續工作」。胡適那時在北平,伍昭扆住上海環龍路一三四弄一號。

一九九七年一月中旬胡金銓在台灣遽歸道山,那年盛夏我因事去了幾天台北,偶然在一家破破舊舊的書畫店裏看到一幅「愛榴室」小匾,沒有上下款,水紅宣紙上鈐了幾方閑章,三字楷書端莊雄渾,墨色也厚潤,可惜有些蟲蛀,我一邊觀賞一邊回想二十多年前金銓在倫敦舊書店追憶「愛榴室」譯事的情景,心頭一陣悲愴,頹然推門出去。「半價歸你吧!」老闆跟了出來高聲說。我不想要:或許真是六七十年前伍昭扆上海寓所掛過的小匾;或許只是台灣一位讀《簡愛》中譯本長大的人仰慕前賢的一瓣心香;橫豎蟲蛀斑斑已然傷感得不得了,榴花再紅怕也照不亮茫昧的英倫舊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