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約高峯會議在赫爾辛基召開,美國總統布殊和英國首相貝理雅各懷心事。伊拉克戰爭失利、俄國特工公然在英國領土之內毒殺異己、中東亂局、國際恐怖主義,英美聯盟的「特別關係」不但備受艱難的考驗,而且還受到國內外許多人質疑嘲諷。
貝理雅本來可以成為戰後最受國人愛戴的首相,但伊拉克戰爭變成轉捩點。貝理雅把注碼押在布殊身上,布殊則又深受兩大鷹派人物:副總統切尼和國防部長拉姆斯菲爾德的影響,攻伊拉克打得粗枝大葉,贏了戰役,輸了一場建立中東民主憲政的戰爭。英美聯軍泥足深陷,貝理雅受到拖累。首相做到這般年期,何時引退,對於貝理雅,已經無傷大雅,身後的歷史公論,才是最大的問題。
曾幾何時,貝理雅一度可以名留青史:任內解決了北愛爾蘭的軍事衝突、振作英國經濟中興、締造英國在全球的年輕化形象──球星碧咸、廚神占美奧利華、哈利波特、威廉王子,都在貝理雅時代風魔全球。豈知伊拉克一役,貝理雅幾乎輸光了當初贏來的名聲,並可能一身負債走進歷史。
貝理雅本來不必讓英國一起與美國出兵伊拉克推翻侯賽因,美國獨力可勝。既然美軍可以獨勝,則貝理雅犯不着與布殊一起下水。六十年代,美國捲入越南戰爭,英國首相麥美倫也強烈支持美國征伐越共,但止於口頭,自己卻不出兵。麥美倫反而結合了英國五十年代清剿馬共勝利的經驗,警告甘迺廸小心與越共在熱帶雨林打游擊戰。麥美倫必須擺出世界領袖的姿態,因為他上台前一年,保守黨首相艾登出師蘇伊士運河失利,英國的國際地位備受打擊。
英聯邦國家包括澳洲和加拿大一時惶恐無從,麥美倫別無選擇,只有堅定成為美國的盟友。
英美現代的「特別關係」,始於邱吉爾和羅斯福並肩戰勝了納粹希特拉的第二次世界大戰。英語民族比較成熟而世故,不喜歡偏激浮誇的情緒,因此國際社會從來沒有聽過英美領袖一起手牽手,高呼「英美人民的友誼是鮮血凝成的」之類的口號,然後又因為利益瓜分、一言不合反目成仇,讓全世界看笑話。英美關係是二十世紀保障世界和平的定海神針,彼此心意相通,不落言詮。英國自視為古希臘,是思想文治的發源地,而視美國為羅馬,羅馬的繁盛武功,是古希臘文明的變奏。英國人把自己當做蘇格拉底,樂見美國繼承自己的衣鉢智慧而成為凱撒大帝。雙方繼承同一套神話的星圖,英美關係超越了一般的所謂外交,而是血緣的交流和基因的契合。
英美結盟是正確的,條件是身為大腦的英國,能影響四肢發達的白宮。戰後英美結盟,邱吉爾的政治智慧在羅斯福之上,最終游說羅斯福打破鎖國傳統,進軍歐洲和太平洋,英國以告別帝國,把太平洋世紀拱讓美國為報。
戴卓爾夫人更與列根心心相印,鼓勵列根強硬對付蘇聯,採行自由市場經濟。貝理雅沿襲先例,以為英美夥拍着一起上,就是勝利的保證,沒想到布殊不是列根,更不是羅斯福,布殊的鷹派內閣沒有把貝理雅當做一回事。戰後如何重建伊拉克,英國有管理中東的豐富的人類學經驗,如何劃分什葉派、遜尼派和庫爾德族的勢力使之和平共治,貝理雅如果不想進取,不向美國爭回一點戰後的主導權,怕被戴上「新殖民主義者」的帽子,那麼伊拉克之戰,最好不要參加,只對美國表示精神和道義的支持。
攻打伊拉克,即使出於石油利益考慮,無所謂對錯。就像滿清的康熙和亁隆攻打青海和新疆,今日中國才坐擁西北的資源,亦無所謂對錯,只有對戰爭勝敗成本的判斷力,才有對與錯之分。推翻侯賽因,解放伊拉克人民本小利大;但戰後伊拉克的什葉派教民復仇譁變,要向遜尼派一雪「民族恥辱」;加上庫爾德族也要獨立,游牧民族的基因,喜歡內鬥自殘,先天排斥西方的民主憲政,這些本來是伊拉克內部的衝突,本來與英美無關;但英美是世界領袖,事前沒有估量戰後重建這一部份,以致人命犧牲的本錢日增,今日英美的民意,把這個過失算在布殊和貝理雅這兄弟倆的頭上,英美的自由知識分子,假設擺平伊拉克的民族衝突,是英美兩國的文明負擔,其實這也是一種殖民主義的優越感,然而平心而論,布殊和貝理雅的判斷錯了,身為大腦的英國,自然負有責任。
偉大的領袖,往往需要戰爭為自己洗鍊歷史名聲。拿破崙需要歐洲戰爭,邱吉爾需要第二次世界大戰,連戴卓爾夫人也發動了一場小小的福克蘭戰爭,這一點,可能貝理雅也想到了。但戰爭也可以拖垮領袖,如蘇伊士運河之戰對於艾登,越戰對於詹森,同一場福島戰役,阿根廷軍人總統加廸里為了轉移國內管治的經濟敗績,悍然閃電先動手,結果反而成為其政治墳墓,此皆為判斷錯誤所致。現在英美解決不了的問題,伊朗的狂人總統揚言他有辦法解決,貝理雅又轉而乞靈於伊朗和敍利亞介入中東和平問題,可見是窮途末路了。「卿本佳人」,成王敗寇,本來就很殘忍,但貝理雅離一頂桂冠,明明只有半步之遙,如此就失去了一片星空,有如希臘悲劇的題旨:一個聰明的巨人,是如何因為性格上的一點缺陷而造成了一個錯誤的決定,因此由成功步向衰落,此一宿命,令人感到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