閏年黃楊 - 董橋

閏年黃楊 - 董橋

從前有個織布巨匠住在一個遙遠國度的小城裏,他繼承了家傳的獨門絕活,靈巧的雙手加上他美麗的女兒成了他的兩大財富。一天晚上,他在酒館裏喝醉了高聲誇讚他的寶貝女兒本事神妙,絨毛都織得出金線。當時有個宮廷小丑聽見了匆匆稟報皇帝,皇帝匆匆派人叫織布匠的女兒立刻進宮,命令她把滿房間的大內羊毛織成金線:「織得出來朕娶你做皇后,織不出來朕要剪光你美麗的秀髮,還要鞭打你一百鞭,馬上把你和你那個愛吹牛的父親趕出朕的王國!」皇帝說完把她鎖在羊毛房間裏要她趕緊幹活。
那天她哭了一個晚上哭到侏儒妖怪忽然出現在她面前勸她不要再哭了:「我能替你完成差事,將來我自會向你要回一樣東西。」侏儒說着果然很快把羊毛變成一大綑金線,皇帝很高興,娶了她當皇后,翌年他們還生了個小王子。過了好久,侏儒終於來向她要走她的兒子做抵償,她苦苦哀求侏儒放過他們。侏儒說:「我會一連三個晚上來看你,那是你的三次機會,只要你能說出我抽的雪茄煙的牌子,我就不要你回報也不帶走你的兒子了!」第一天晚上她說他抽的是Farias雪茄;錯了。第二天晚上她說是Habanos;又錯了。第三天,有個山上長大的宮女告訴她說侏儒是她的同鄉,名叫Rumpelstilskin。那天晚上皇后不但叫出了侏儒的名字還揭穿侏儒抽的是Toscanos的手捲雪茄!侏儒聽了瞪眼頓腳氣走了:"Andtheyalllivedhappilyeverafter"。

下午四點半台北旅館裏的鋼琴酒吧安靜得像學院裏的閱覽室:彈鋼琴的女人還沒有來;有個日本人坐在鋼琴邊翻看一大叠文件;古董玻璃櫃前一個中東人瞇着眼睛在抽煙;架着老花眼鏡的洋紳士在靠窗的沙發上看報紙。我一邊等方老師的老朋友夏先生來喝茶叙舊一邊隨便翻看書報架上一本雪茄雜誌《Epicur》,圖片品味很好,文章也有趣,JoseIlario專欄寫的那篇〈Rumpelstilskin:Children'sstoriesforcigarsmokers〉尤其好看。
這個侏儒妖怪的故事原是格林童話裏的故事,寫侏儒為了拯救王子的新娘子自願替她把亞麻紡成金子,還說新娘子必須在三天之內猜中他的名字,不然將來他要帶走她的頭胎孩子做抵償。格林故事裏說是宮女無意間聽到侏儒說出自己的名字,新娘子於是逃過一劫。夏先生坐下來一眼看到這本雜誌說他也有雪茄癮,每期都買來看。「JoseIlario改編童話故事把雪茄煙加進情節裏很有趣,」他說。「方老師生前常常罵古董商專愛拿着一件古董隨口編改故事招徠生意,我說只要編得生動編得浪漫客人聽了又高興,那也沒什麼不好!」

我那天早上剛聽沈茵談起她有個朋友前幾個月在江浙重金買回一枚硯台,說是明代金陵著名才女歌妓馬湘蘭的遺物,硯池邊細雕幽蘭兩本,硯背篆刻「輕霞」兩字,物主向買主追述張伯駒先生當年從溥雪齋手上得了絕代名妓柳如是的「蘼蕪硯」,一時傳為佳話:「這塊比柳如是那塊還要考究,」物主說。「柳氏香硯流落北地,馬氏遺澤深藏南方,難得啊!」買主興冲冲捧着「輕霞硯」回台灣,專家一看搖頭大笑說不對,前年早有相似的硯台流入坊間,硯背篆刻馬湘蘭生前小印「獻庭」,那還算沾到了邊,這枚刻的「輕霞」二字偷的竟是王百榖哀悼馬湘蘭的輓詩「紅箋新擘似輕霞,小字蠅頭密又斜」!
沈茵說假托前朝粉黛的一絲一線最旖旎,書生一見未辨真假先就暈了,輕易讓人蒙蔽。上海圖書館目下在展覽明清名家手稿,馬湘蘭寫給王百榖的情書手卷聽說是那麼多年來僅見的真迹,陸灝看了來信慨嘆「坊間流通的馬湘蘭書畫幾乎全是贗品了」!

夕陽斜斜照亮半間鋼琴酒吧,客人漸漸多了,酒保開始忙了,彈鋼琴的女人披着濃濃的長髮醺醺然隱入老歌淒美的韻調裏。夏先生點一支雪茄說起他這兩年專心搜集明清黃楊木文房清玩,不求名家,不求佛像,不求款識,他求的只是雕工好、品相雅的文人木雕:「太難找了,」他說。「下回帶你到我家去看!」他是江浙人,黃楊木雕向來又是浙江雕的最精緻,跟東陽木雕、青田石雕並稱浙江三雕,我早年拚命追求黃楊前後也只搜得三五件入流的文玩,朱家溍先生說雕工不俗又帶着象牙潤亮的古色就好,不要貪心!夏先生惦掛的倒是東坡詩裏「園中草木春無數,只有黃楊厄閏年」的關愛,說黃楊樹很難長高,每遇閏年還要矮幾寸縮幾分:「怕只怕千年黃楊都成了Rumpelstilskin那個侏儒妖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