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齡與慈禧》這台話劇聽來如此令人喜悅,思之又令人稱快稱奇。在此時此地有此創作成績,實在可以用句古語來形容:「四美俱」與「二難併」了。
導演的揮灑有致,編劇的思考有方,主演的進退有容,劇團的合作有序,是四美也。我坐在劇場四樓的雲層裏,卻聽來清楚;舞台上時以全台的多少盞宮燈同時上下,如此創意的布景與調光,又看來清晰,這豈不是二難併嗎?
是二十多年前了罷,我還在港教書,正值楊世彭作戲劇總監,當時哄傳一時的故事是他要向崑曲之王俞振飛拜師。俞振飛對於這樣的誠懇辭不掉,只有收之為徒。於是傳為美談。也就有人在問,是那位莎劇導演楊世彭嗎?對方答曰:世彭這名字,是不易重複的,既不是紅的綠的,又不是衛東衛西。不會是兩人名字的巧合。而在楊世彭執導的此戲裏,時見一個舞台之側的聚光下出現一人在說明什麼。乍看來,那不是莎劇的技巧嗎?直同楊世彭寫在台旁的簽名。楊有一種功力能把馬克白目中所見的幻劍,化為孟德刺卓的獻刀。原是花好月圓,而瞬又化為狂風暴雨。楊導演能把戲導得在藝術上並無中外之別了。
謝幕時,他西裝上台,向台下尋呼遍找編劇何冀平,而何冀平竟在我們四樓的雲層裏,謙遜得令人不信。她所編的戲是說那麼複雜的時代──清末,是述那麼複雜的人物──慈禧;又是這麼翻案的文章,這麼有情的處理,都是她一心創成。實在是了不起的鉅製。我向元方詢問後,才知道她是從什麼地方來港的,她是什麼時候來港的。這也就難怪《德》劇的尾聲中略顯奇突而無力了。我猜想:那十年,她已上學了嗎?那些年她無學可上嗎?這也說明了何以劇的結尾有些蒼白了。不要緊,這並無損全劇之磅礡與崢嶸。
主演盧燕的聲音,使我這也是從北京來的人聽時驚訝,繼而落淚。因為這種聲音在現在的北京,也很少聽到罷!長安新貴,來自四方,無奈鄉音難改。今日的北京普通話,又哪有平上去入,又哪有抑揚頓挫,又從哪裏尋覓盧燕的腔圓與字正?我是自始至終醉在盧燕的語聲的起伏裏。即使在最後成了老太婆的呻吟,我還是喜歡聽。因為那已是人間罕有的音韻了。我看過盧燕演的京戲《鴻鸞禧》與多媒體的《遊園驚夢》,都沒有很多她施展技巧的地方,讓人覺得英雄無用武之地。聽這齣戲,真是過足了癮了。
至於全劇團的配合,那是烘月的雲,雲烘而月出;是襯花的葉,葉綠而花紅;是無為的為,無為而為帶來大治了。
歷史劇是不易寫,也不易演的!不必有其事,但必有其理;不必有其實,但必有其情。在合情合理的要求下,只有委屈了真與實。這齣戲在時間上有所顛倒,地點上間或模糊,而人物的思想又非傳統,但這些小地方適足以顯現經營的苦心與嘗試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