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一叙 - 董橋

羅馬一叙 - 董橋

餐廳外忽然傳來一陣刺耳的叫囂聲,餐廳裏的人紛紛探頭外望。罵架很快升溫,幾個穿制服的機場警衞趨前調停。蕭老夫子說意大利人激情浮躁,動口動手的爭執是尋常事體:「我們昨天一到羅馬火車站立馬碰上一場武打,拳飛腳踢雙方都掛了彩了,我們差點遭遇詩人雪萊的驚魂記!」雪萊那年一踏進那不勒斯鬧市也遇上一宗血案,一個年輕人衝出一家舖子,一個壯漢拿着刺刀死命窮追,不消幾秒鐘追上了一刀宰死年輕人,鮮血流了一地。雪萊又驚嚇又激憤,拉着跟他同行的傳教士越說越生氣。傳教士不慌不忙看着雪萊那副焦躁樣子反而哈哈大笑,雪萊說他真想狠狠揍他一頓!

我到意大利渡假之前寫的那篇〈今朝風日好〉是寫給英倫老朋友蕭老夫子的信。「老夫子」是早年倫大亞非學院一位英國學姐封他的稱號。學姐畢了業在台灣和北京半工半讀住過好幾年,中文棒極了,說是舊社會稱家館、私塾的老師叫老夫子,清代的幕賓也叫老夫子,不愛活動的迂闊知識分子更是老夫子:「老蕭不是私塾先生也不當幕賓,」她說,「迂闊當然說不上,整天躲在家裏享清福倒是事實,稱他老夫子最恰當!」我們從此都跟着學姐這樣稱呼這位寓公老蕭了。
我這趟趕不及繞去英國看朋友,老夫子伉儷十月下旬剛巧要到德國探望兒孫,我們臨時約好趁着我回程在羅馬乾等轉機的五六個小時在機場碰頭叙舊。兩老平日在倫敦不愛走動,每年春秋兩季倒喜歡坐火車漫遊歐洲,說是反正他們不趕時間,在羅馬玩兩天再繞去德國也不遲,機場餐廳裏吃點小吃聊聊天多好。七十老幾了,老夫子這趟氣色更好,一見面趕緊從大皮包裏掏出一件新歡要我一瞻芳澤。是一幅明代緙絲,花草細緻素樸,顏色沉實飽滿,澹澹穆穆幾乎透着宣德爐的斑斕珠光。他說是夏天裏剛跟英國一家老世家的後人買的,兩年半之前早看上了沒好意思開口,這回聽說他們在清理藏品才順水推了舟。老夫子說藏家還附了一紙英文資料說明前兩手物主的履歷,追溯二十年代流入市面的幾幅緙絲都是一位朱姓中國名人的家藏:「我猜是朱啟鈐!」老夫子說。

緙絲我不懂,也沒有收藏過,年少在台北父執的坐雨齋裏倒是欣賞了一大箱子,後來聽說分批賣給了美國的美術館和收藏家。朱啟鈐是朱桂莘,老輩人稱他桂老,他的《蠖園文存》裏的一些文章我在倫大亞非學院圖書館裏讀過,很沉重;他的《存素堂絲綉錄》坐雨齋裏有一部,長年鎖在玻璃書櫃寶貝得要命。朱蠖園是光緒舉人,入民國當過總長當過代理國務總理也跟過袁世凱,辦了中國營造學社,梁思成王世襄先後都是社員,大陸變色後他出任文史館館員,又是政協委員,一九六四年去世。
朱家收藏緙絲太有名了,上個世紀二十年代日本大財團出百萬現洋想買下存素堂的全部緙絲老先生一口拒絕。一九三○年張學良委任他當北平市長他似乎婉拒了,轉而割愛把家藏全部宋、明、清刺綉以現洋二十萬元賣給張大帥。日本人佔領東北期間搜劫張家一些緙絲珍品彩色精印大冊圖錄,剩下的一大批聽說至今還保存在遼寧省博物館。朱啟鈐大半生提倡研究中國刺綉工藝和古建築學,成就極大,地位極高。「老先生還有更了不起的地方,」蕭老夫子笑嘻嘻說。「他生了兩位極漂亮的千金朱三和朱五,民國初年名噪京華,八方傾倒!」三小姐香車過鬧市,打油詩裏說她「一輛汽車燈市口,朱三小姐出風頭」;五小姐是朱湄筠,抗戰前夕馬君武諷刺詩〈哀瀋陽〉裏揶揄「趙四風流朱五狂,翩翩胡蝶最當行」。

餐廳裏茶客食客漸漸少了。我們還在遐念昔日朱門明珠風華的
時候,隣座嫋嫋婷婷來了兩位意國佳人,老夫子驚嘆雪壓小橋壓斷了溪間香草空留翩翩蝴蝶獨立無言:「這個古老國家的荳蔻年華真是動人魂魄!」他仰頭乾掉半杯紅酒。蕭夫人說他們去年在南京老家向一位遠親買了一幅溥心畬的洛神賦仕女圖,「那才叫大美人」!老夫子搖搖頭說還是他們家傳溥先生那套四屏工筆花卉最神妙,拍賣行苦苦勸他放出去他死不肯。那套精品我見過,尺寸很小,氣韻很大,每幅畫裏細密的工楷小字尤其筆筆生姿,聽說是老太爺戰後在北平拿了一件宣德爐換回來的。「能替我影印一份賈納夫寫溥心畬到香港吃大閘蟹的文章嗎?」老夫子忽然問我:菊黃時節的風雨遊子最惦念的畢竟是江南的螃蟹有多肥!飛德國的班機在催促登機了,我們在長長的走廊上依依握別,玻璃窗外羅馬的天空一片湛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