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我到醫務所看病後,決定要回家好好睡一覺。甫下的士,便瞧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她是我媽。從走路方向估計,該是往街市去。我跟在媽的背後,伺機給她弄個驚喜,媽的步伐挺慢,像在公園裏散步。
經過菜檔時,媽蹲下身來。我趕緊掏出銀包,準備替她搶付菜錢,然後博取一笑。攤檔上堆起盛着不同菜蔬的塑膠盆子,正中位置插着字牌:每份三元,兩份五元。媽略作盤算後,揀了馬鈴薯和番茄。我拿着鈔票的手猶豫着縮回來,媽,薯和茄已經暗啞,皮皺見肉,你怎麼不吃好點?不挑木架上鮮紅肥厚的買?
媽回程了,我和她依然保持距離。咦,媽身上穿的墨綠色外套,不就是我初次領薪時送她的禮物?每屆寒天,媽總會穿上好幾回。那麼……我剛才下車時,究竟是先認得這件外套,還是先認得了媽?我感覺很不妥順,比未看醫生前更壞。
我終於上前叫了媽,雖沒替她付菜錢,仍博得笑臉。我說感冒回家歇歇,媽便說要去買點下粥料,也不等我的回應,已匆匆轉身再朝街市去,我的視線追蹤着她的背影,直至完全消失。
服藥後人更清醒,家裏很靜,擺設和我上大學時幾乎沒兩樣,發黃的全家福照片仍舊懸掛廳中,球拍、體育雜誌還是置放櫃邊上。我拉開雪櫃門,裏面只有雞蛋、梅菜和零星的樽罐。老人,老屋,老家具日夕為伴,媽是這樣孤獨過活嗎?她會和剝落的牆壁說話嗎?
我思量着究竟多久沒回家,多久才給媽一次家用。吃着燙粥時,我問姐常來嗎,媽說姐夫在大陸纏上女人,不甚顧家了,小恆才念中一,姐要拚命賺錢。我愕然,幼時姐很疼我,我的喜怒哀樂就是她的喜怒哀樂,中學時的衣物零用,全是姐去張羅。現在姐遇到人生挫折,我回饋她的卻是不聞不問。
她們曾經悉心栽種小苗,視如瑰寶,可我在有餘力反哺時,卻忘記把果實與家人分享。那晚,我在被窩裏哭了很久。
第二天出門時,我告訴媽搬回家住,媽說要換過一套新床單,問我顏色,我說你定主意好了,媽臉上瀉出喜悅。我把外面的房子退租,以為很難啓齒,期艾地訴說要回家照顧我媽的理由,屋主卻輕拍我肩,點點頭,事情就解決了。
不過是些最平凡的生活,下班後回家吃飯,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話家常,偶而修整家居或添換一兩件家具,周末時替小恆補習功課,為他買雙球鞋或一點少年刊物,或三代人出外吃頓飯,隨意逛逛,如此罷了。但我感覺到這種平淡、祥和的相聚,已漸漸把我們的關係扣得緊貼。親情,原來是一種享受。
最近,媽的笑聲響亮了,與鄰居的說話也多了。我告訴自己,回頭,幸好還來得及。
蘋語
「能感動讀者的作品一定是真實真誠的作品。這一篇就是。」(主席評判董橋)
「以『溫情』為主導,文字上跟《待嫁》有一大段距離。」(嶺南大學榮休教授劉紹銘)
獨樂樂不若與眾同樂,早前《蘋果》副刊編輯部舉辦的徵文比賽,已公布得獎名單及進行頒獎。散文及小說組各三篇得獎作,將於此欄刊登,與你分享好文章。
明日預告
散文組季軍《拖鞋》
作者:文采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