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賈樟柯,讓我眼睛一亮。眼前這位得了威尼斯影展金獅獎的大導演,個頭不高,剪個平頭,臉色雖不白 ,卻流露出白面書生的斯文氣。兩隻眼睛一閃一閃的,閃着七分誠懇三分調皮的黠慧,在厚實的鄉土氣中透露出青山綠水的清靈。他穿一雙白底黑幫的球鞋,頗似二十塊人民幣一雙那種,像來自湖南鄉下到深圳打工的青年農民,然而他輕快的步履又讓你懷疑,眼前這個小伙子是不是在加州長大的華裔第二代,來自柏克萊的交換生?
他說《三峽好人》是拍紀錄片時臨時起意的即興作品,原先沒有劇本的。在三峽拆遷的奉節拍紀錄片,有一天突然像是遭到雷擊,靈感紛至沓來,擋都擋不住,故事的主線就出現了:人生的悲歡離合,配合歷史文化與山川大地的變遷,宏觀的講,是人類的處境,長江畢竟東流去,誰也阻擋不了。但是,換到每一個活生生的人物身上,每個人的生活遭遇就是一生最重大最具深遠意義的抉擇。活在世上,個體主觀的自由度的確不大,但是畢竟還有選擇的自由。只是選擇了東,就不能向西;建了大壩,就淹沒了三峽的歷史。
他說到自己投身電影藝術的三次啟蒙,一是陳凱歌的《黃土地》,二是侯孝賢的《風櫃來的人》,三是袁牧之的《馬路天使》,讓我大為高興。特別是袁牧之,我說這是中國電影史上最偉大的天才。賈樟柯說,來看《三峽好人》的首映,好不好?其中有私淑三位前輩的影子。
的確,《三峽好人》中有早期陳凱歌背負大地的沉鬱,有侯孝賢背井離鄉、飄萍轉蓬的現代疏離,更有袁牧之蒙太奇式的人生駁雜,底層社會人物相濡以沫的人道關懷。我當然還看到了狄西嘉與安東尼奧尼,看到了中外電影藝術傳統如何融入這部平實樸質影片的血脈,創造出新意。
最有趣的是四處超現實場景的運用:不明飛行物體在三峽上空閃爍,建築物如火箭升空,桃園三結義的劉關張圍着桌子打機玩,拆遷工人高空走鋼索。當然都有象徵意義。
我告訴賈樟柯,看到四處神來之筆,以及煙、酒、茶、糖四個漢字的間離。還有別的花樣嗎?他笑笑,笑得很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