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欖奏鳴曲 - 董橋

橄欖奏鳴曲 - 董橋

清晨七點多鐘下樓吃早餐總是碰到這對英國夫婦,總是淋過熱水浴的神采,總是三分驚喜的微笑,總是彬彬然一聲開朗的「早安」。旅館餐廳空空蕩蕩,我們分坐兩張餐桌咀嚼米蘭豐腴的秋光,呷一口香濃的巴西,切一方醃過的帕爾馬,那麼歐陸,那麼布爾喬亞,那麼傳統。「老天爺太忙了,」他有一天忍不住伸過頭來對我說,「暫時忘了分配一點糖尿一點血壓一點膽固醇給我們。該慶幸過了六十的人還可以盡興吃掉這頓早餐!」也該慶幸我們的年紀縮短了我們的睡眠讓我們天天跟早起的小鳥一起覓食,我說。

他放下咖啡大聲一笑遞了一張名片給我:姓Temple,曼徹斯特一家會計所的會計師,一九四○納粹德國空襲倫敦那年出世,比我大兩歲:「前列腺起碼也應該比你的肥大兩個厘米!」他聽說有一本意大利醫生寫的書說多喝Tuscany的一種紅酒可以減緩機能衰老,他沒有讀過那本小書,不知道是哪一年哪個牌子的紅酒,有個意大利朋友戲弄他說是一九四三年的Chianti產品!我記得英國詩人DylanThomas的一封家書說,米蘭四十年代中期滿大街盡是騎着腳踏車叫賣紅酒的小男孩,他們賣的真的是托斯卡納ChiantiMountains出的Chianti葡萄酒。坦普爾先生說那是德國人百般蹂躪加上盟軍登陸西西里之後的米蘭,EdmundWilson形容整座Milano簡直"lookedlikeasliceofHell"。

果然遇上一個同時代的人分享同時代的記憶重溫同時代的舊書追念同時代的悲歡。我和坦普爾先生都欠缺電腦的技能和興趣,不習慣上網搜尋簡便的百科知識。我們都是捧着雜書一頁一頁翻着讀的老一輩人。那是有點寒傖也有點自得的世代,隆冬爐邊燈下喝茶看書聊天的時刻,門鈴一響,站在門外的也許是《CakesandAle》裏冒着風雪趕來替他叔叔歸還一本閑書的少年Ashenden:"Comein,comein.Takeoffyourcoat.Isn'titawful,theweather?Youmustbeperishing."那樣古舊的歡愉我們到現在還不覺得遙遠也不覺得過時。
坦普爾先生緬懷讀書的上一代人走的往往是沒有嚮導的旅程,不帶地圖,不帶指南,像EdmundWilson一九四七年出版的那本《EuropewithoutBaedeker》。那又是一段典故了:KarlBaedeker是十九世紀德國出版家,他編印的《貝德克爾旅遊指南》紅了好多好多年,Baedeker這個字從此不但象徵了旅遊指南也有了入門手冊的意思,而威爾遜那本描寫意大利、希臘和英國古迹的舊作偏偏捨棄了貝德克爾的指南獨自探索歷史的荒徑撫摸前人的餘溫。

我們在早餐桌上的零星交往帶出了一次畫店的即興同遊。坦普爾先生說他三四十歲愛上油畫,幾十年來家裏集藏了相當數量的舊畫家新畫家的作品,尺寸都不大,看不懂的畫不收,風景首選,人物也要,靜物絕不錯過。我陪他花了一個下午逛遍他記事簿裏記錄的幾家米蘭大小畫廊,買了一幅十九世紀末葉意大利油畫家的袖珍風景畫,筆調色彩有點像PaulCezanne的Sainte-Victoire山色,近看濃烈,遠看深邃,配上斑駁的老畫框尤其好看,凋殘裏孕藏華貴的滄桑。
那天晚上我剛回旅館坦普爾先生打電話到我房間要我下樓跟他一起喝咖啡。他拿了一幅這趟在威尼斯買的油畫要我欣賞,是威尼斯畫家畫的意大利少婦半身像,櫻唇格外柔媚,微側的臉迎着窗外淡淡的霞光輕輕染亮她濃郁的髮髻,髮簪是威尼斯著名手工玻璃藝術品,晶瑩的金光中墜着翡翠顏色的一枚橄欖:「古老的威尼斯人說,威尼斯第一個美女是威尼斯玻璃做的,」坦普爾先生活像地上撿到糖果的小男孩。「這幅畫叫《橄欖奏鳴曲之三》!」我悠忽想起拜倫在威尼斯寫的一句話:"Thewomenkissbetterthanthoseofanyothernation"。

離開米蘭那天的清晨,我在早餐桌上偶然發現坦普爾太太名叫Pia。我偏愛這個典麗的名字,英國Pre-Raphaelite畫家DanteGabrielRossetti那幅但丁《煉獄》畫Pia鎖在古堡裏的倩影我早年把她翻譯成「碧婭」。「我向來迷戀Pre-Raphaelite的畫,」坦普爾先生很快察覺我的發現。「你看不出我身邊這位Pia年輕的時候有點像羅塞蒂的情婦珍妮嗎?」我還來不及招出我的推想,旅館櫃台上那位秀氣親切的小姐正好走過來提醒我車子在外頭等着上機場了。那天是星期天,坦普爾先生和我都看不過櫃台小姐太忙太辛苦了。她赧然一笑悄悄說:"Lifeisha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