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澳的漁村是很懷舊的地方,二百年來,曬鹹魚、製蝦醬,也許還有一些地下的漁炮製作坊,是攝影師和畫家取景創作的至愛。
譬如在五十年代,把范麗、于倩、狄娜這樣的肉彈請進來,叫她在一所漁棚上,脫得精光,躺在一張斜斜掛着的漁網上,讓鹽田背景的日落柔柔地照在那一彎身材精麗的曲線之上,一隻手勾着漁網的一端,另一隻手,指尖搭在嘴唇邊──這樣的沙龍,由唯美大師何藩操機,題目就叫做「情網」,構圖、命意、人物,雖然略嫌老土,懷舊終究是一層不菲的情感。
但是到了今日,要保留大澳這片漁村的「古蹟」?首先鹹魚和蝦醬,大澳人的下一代早已搬到市區,去科大讀電腦或去城市大學念工管。人望高處,這位大澳之子,設想是你的男朋友,他讀書有成,在畢業禮的一天,他忽然告訴你他很懷念大澳的那一抹鹽田的夕陽,他立志回到大嶼山那一角偏僻的家鄉繼承蝦醬祖業,把科大的畢業證書用鏡框嵌起來,掛在艇戶裏他爺爺的黑白炭照側鄰,然後換回一身唐裝,打着赤足,在潮退泥濘的灘頭摸泥鰍,說要親手為你滾一煲「泥鯭粥」。對這樣的一位男友,業已把頭髮染成啡色、還一度穿了一副玲瓏的鼻環的妳,會覺得他好Cutie,還是覺得他神經病,該勿再浪費時間,匆匆過檔分手?
保留「古蹟」,是很現實的事實。法國的普旺斯,一片藍油油的葡萄園,釀酒的傳統工業,到今天還有當地的年輕人不想去巴黎讀大學,不想去美國念MIT,而是留下來學釀酒,對這片土地快樂地繼承。法國南部的紅酒是環球的精品,但可惜大澳出產的鹹魚和蝦醬不是。這一點,決定了法國南部的十七世紀在小教堂和十六世紀的馬廐榖倉,都可以保留到今日,但大澳的漁村,必定難逃拆卸建高樓的宿命。
上述這位大澳青年,只是出於想像,在現實中,不會有這般浪漫的個案。這樣的情節,在遠東不是不可能,譬如可能會發生在白景瑞年代的台灣:《蚵女》、《養鴨人家》,還有孤懸海外的蘭嶼,在那裏,都會有像唐寶雲一類的台北美少女,愛上一位身型黝黑結實的山地青年,在台大的畢業禮上,他告訴她:我要回到花蓮,如果你愛我,那麼請你告別台北這片都市的紅塵,跟我私奔。
她會果斷地點點頭,一雙大眼睛充滿藍天白雲的憧憬。
但是在香港沒有這樣的男女主角,因此大澳會消失,喜帖街、雀仔街、舊灣仔,通通一樣。這是香港不容「古蹟」的其中一個理由。
還有就是何藩已經移居美國。范麗和于倩俱已物故,狄娜女士也老了,在夕陽的漁網之間,再也擺不出叫人如此心旌搖蕩的甫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