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來懶得去分辨章魚octopus和墨魚cuttlefish的異同。聽說有些章魚體內也有墨囊,癖性比墨魚強悍。墨魚善守護,危急時刻放釋墨汁掩護自己逃逸,名稱很多,叫烏賊,叫烏鰂,叫墨斗,全都黑囗囗的。上個月在米蘭一家海鮮小館子吃了墨魚汁拌意大利麵條,說是意國傳統做法,鮮甜極了。章魚麻煩,失手煮老了嚼起來像塑膠沒法下嚥。挪威海螯蝦scampi其實也很甘美,去年在《Gourmet》上看西西里島漂亮少婦吃scampi的照片印象最深。
意大利春季秋季scampi多,墨魚也多。SantaMarina旅館的門房說,早年捕墨魚都用雌的做餌去勾引雄的,慢慢才學會改用鹹水湖小魚anguelle。我在威尼斯一處小海灣碰到幾艘漁船在釣墨魚,他們說秋陽這樣亮麗墨魚最活躍,午後三四點鐘小船黏乎乎載滿收獲靠岸卸貨。「墨魚難消化,」身邊一位美國人說,「我在西西里島吃壞過肚子!」坐在一旁的意大利漁夫聽不太懂那句話,無端頂了他一句:"Cholesterol?Tohell!"大伙大笑而散。美國人說他情願去翡冷翠吃山鄉蔬果。
離開米蘭飛去翡冷翠之前威尼斯那位滿臉小橋流水的老先生來電話,他說他跟翡冷翠的朋友說好了讓他帶我去逛幾家舊書店:「碰碰運氣吧!」老先生說。提着行李走進翡冷翠SanGalloPalace旅館辦完登記手續,櫃枱上甜甜的小姐說大廳那邊那位先生等了我大半天了。我趕緊走過去,他也趕緊迎過來:個子很高,一頭濃濃的銀髮配了一襲筆挺的灰色法蘭絨上裝瀟灑得厲害。他說他叫Andrea,非常希望祖上跟翡冷翠畫家AndreadelSarto沾點血緣關係:「奉威尼斯商人命令要我來當導遊!」
我不喜歡跟着嚮導遊覽,只讓Andrea帶我去看了兩三家書店吃了兩三頓Toscana菜餚。他五十剛出頭,開朗的臉上藏着三分憂鬱:「學過電影演過舞台劇做過皮具生意開過出版社離過兩次婚目前跟一位老師傅合伙做金飾小工廠!」他背台詞似的一口氣介紹自己。英語比老先生說得更好聽,辭彙也更豐富。他說姨母嫁到英國去,他中學時代每年暑假都去倫敦姨丈開的餐館做短工,一邊撈外快一邊學英語。有一天,我們在古城SanGimignano的露天茶座喝下午茶遼望滿山滿谷的橄欖樹,黃黃的艷陽染亮了青青的林海,Andrea想起他小時候最喜歡到橄欖樹叢裏找野草莓:「看過《WildStrawberries》吧?」他忽然說。「有了錢我最想拍一部那樣的電影,我演IsakBorg教授,找MonicaBellucci演對手戲。算是給我這一輩子做個交待。」
瑞典導演伯格曼的電影我旅居英倫那些年看得最多,一九五七年拍的那部《野草莓》看過兩三遍還覺得好,英國影評說那是一池聖水,中年人看了下半輩子會活得更寧帖。「我在Tuscany山鄉裏的大家庭長大,」Andrea點一支煙淡淡說起一些往事。「從祖父那代就靠着替人家種橄欖種葡萄維生,父系母系一大串親屬住滿三四幢毗連的農舍,哀樂交雜,恩仇縱橫,我很煩,很孤獨,總是像墨魚那樣釋放墨汁保護自己。」十四歲那年,他說他跟二十一歲的表姐偷偷上了床,十六歲表姐出嫁他整個人垮掉,肺結核醫了半年才醫好:「我姨母心疼我,滙錢讓我到翡冷翠讀書,暑假讓我去英國做工賺錢。」他說兩次婚姻破裂都是他的錯:「我在她們身上找我表姐找不到!」他眉頭一皺,藏藍色的眼睛幽幽望着山那邊的農舍漫出一層淚影。「MonicaBellucci太像我的Alessandra了!」
我接不下話。在追憶《野草莓》的瞬息間向我這個陌生的異國人傾訴這段往事他也許不覺得唐突。我倒有點感動了;我想他的感動一定更深更痛。我遞了一支煙給他,請侍者再來兩杯咖啡。Andrea的心情很快平復。他說電影裏那幕授勳儀式比那段點題的摘草莓更深刻:「跟前頭那場怪夢一樣神妙!」太陽慢慢西斜,我們開車回翡冷翠去看他的金飾作坊,老師傅找出一件細雕的小小金墨魚給我看,手工纖巧剛秀,是他早年的作品,多少錢都捨不得賣。晚上我在LaGrottaGuelfa回請吃飯,聽說牛扒燒得最好,Andrea跟相熟的廚司討論半天終於來了幾道菜牌上沒有的菜,烤羊腿、炸湖蝦還有橄欖油燜出來的鮮嫩墨魚。「對不起,甜品沒有草莓!」廚司走出來說。幽暗的燭影下Andrea的臉一瞬間蒼老得像電影裏的ProfessorIsakBorg,帶點茫然,帶點執拗,帶點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