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銘 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一生致力研究中國散文和翻譯的卜立德(DavidE.Pollard)教授,在其TheChineseEssay(《古今散文英譯集》)一書說,朱自清(1898-1948)散文,語言樸實無華、風格平淡自然,各知識階層的讀者也能欣賞。他認為在這方面朱自清是「新文化運動最驕人的成果。」這位〈背影〉作者文如其人,用墨不論深淺亦見其深厚的文化修養和真摰的性情。他偶然會因應政治形勢和社會現狀寫出像〈執政府大屠殺記〉這類「話題」文章,但他最喜愛、最擅長和最適合他個人風格的是〈白馬湖〉這類小品,而不是作匕首和投槍用的雜文。他的散文,題材越貼身,越見文采。
卜立德細讀朱自清散文,還有發現。他說有些作家跟讀者說話時,崖岸自高,優越感有意無意顯露於字裏行間。朱自清可不一樣。他生性謙厚,跟讀者說話時你可看出他把自己看作小老弟,處處「甘拜下風」,更希望山窮水盡時讀者會出手扶他一把。這正是他文章吸引讀者的親和力。
卜立德的評價,並無溢美之詞。朱自清在清華大學的同事楊振聲也說過他「文如其人,風華是從樸素出來,幽默是從忠厚出來,腴厚是從平淡出來。」〈荷塘月色〉作者這方面的成就,即使在文學功能上跟他意見相左的人也不能否認,也不可抹煞。
朱喬森在〈關於父親的創作〉一文提到,朱自清的作品如〈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溫州的蹤跡〉、〈背影〉和〈荷塘月色〉等,從二十年代開始就成為中國早期散文的代表,被時人稱為「白話美術文的模範。」
以上所列四篇的成稿日期,距今已八十多年。當年被各散文選集編輯看上的朱自清代表作,幾乎全為新世代的編輯繼承下來。1998年三聯書店出版的大型《中華散文百年精華》,收了〈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背影〉和〈荷塘月色〉三篇。卜立德的TheChineseEssay,可能出於篇幅的考慮,選了〈背影〉、〈溫州的蹤跡〉和〈荷塘月色〉。正如朱喬森文內一句引文所說,「『朱自清』三個字已經和〈背影〉成為不可分的一體。」
一本融滙散文百家的集子,在在受到篇幅的限制。如果容量增加,可以收些另類題材,那我們對朱自清的了解當然會較全面。這一點下文當有補充。但作為「白話美術文的模範」看,槳聲燈影裏的文字和意境是不易取代的:
夜幕垂垂地下來時,大小船上都點起燈火。從兩重玻璃裏映出那輻射着的黃黃的散光,反暈出一片朦朧的煙靄;透過這煙靄,在黯黯的水波裏,聽着那悠然的間歇的槳聲,誰能不被引入他的美夢去呢?
大概葉聖陶在文字功能的要求上跟朱自清有些差別,他對〈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和〈溫州的蹤跡〉兩篇並不怎麼欣賞,認為作者「不免有點兒着意為文,並非不好,略嫌文勝於質。」葉聖陶看文學,堅信真誠就能感人,不必文字修飾。難免他特別欣賞〈背影〉和〈給亡婦〉,認為「做到了文質並茂,全憑真感受真性情取勝。」
卜立德對〈背影〉也另眼相看。他翻譯的三篇作品中,也只有在〈背影〉的譯文前加了個長長的「譯者按」。開頭那句話,可圈可點:Thisisasentimentalessaythatprobestheacceptablelimitsofsentimentality。說的是,此文滿紙溫情言,試探我們接受溫情的極限。Sentimental有多義:溫情、多情和柔情。話說「胖子」父親怕兒子一個人到車站沒照應,特別囑咐旅館相熟的茶房陪他走一段路。兒子已經二十歲,還是大學生了,南京北京也來往過兩三次,但父親對茶房還是不放心,決定自己送他。「不要緊,」他說:「他們去不好!」淡淡幾筆,就從這個「婆婆媽媽」爸爸身上勾畫出一個中國文學難忘的sentimental場面。
〈背影〉寫的是親情,落墨一濃,就見濫情。慈父的角色,中國人不易扮演。母親摟着兒子心肝寶貝亂叫一氣也不會引人注目,為人父親的雖然一樣疼愛兒子,話也不好意思說得像母親那麼百無禁忌,只好以行動來表達心意了。〈背影〉中的父親沒說過幾句話。「我買幾個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如果父親不是個胖子,替兒子跑跑腿,也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但胖子要穿過鐵道到對面月台,爬上爬下,就不容易了:
我看見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太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着上面,兩腳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過鐵道時,他先將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
老父送兒子到車站、買水果給他吃、整個過程中沒說幾句話。分手時,他對兒子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除了他是個胖子外,這位父親的長相如何,我們一無所知。但我們忘不了他肥胖的身軀爬上月台時的背影。這背影引起兒子對「慈父」的聯想,抵得上千言萬語。葉聖陶認為〈背影〉「文質並茂」,因為作者流露了真感受真性情。我們可從朱喬森給他父親編的著作年表中找到例證。〈背影〉成稿於1925年。1917年朱自清父親朱鴻鈞「丟了官,祖母又去世。……此時兩手空空,借錢才辦了喪事。朱自清奔喪回家,又回到北京去上學,父親則到南京去謀事,他們在浦口車站分別。著名的散文〈背影〉寫的就是這年冬天的事。」
五四時代作家,沒幾個真能「躲進小樓成一統」,閉眼不問天下事的。若拿文學作品觀照作家心態的發展,〈白種人──上帝的驕子!〉(1925)是極有參考價值的文本。1924年七月初,朱自清經上海到南京開會,在上海電車頭等廂內見到兩個貌似父子的洋人。小孩子十一二歲光景,「白中透紅的面頰,眼睛上有金黃的長睫毛,顯出和平與秀美。我向來有種癖氣:見了有趣的小孩,總想和他親熱,做好同伴;若不能親熱,便隨時親近親近也好。」
朱自清的老脾氣發作。他目不轉睛的瞪着眼看那「小洋人」。對方起初沒有理會。快到站了,大洋人小洋人站了起來。小洋人突然走近他身前,「突然將臉盡力地伸過來了,兩只藍眼睛大大地睜着,那好看的睫毛已看不見了;兩頰的紅也褪了不少。和平、秀美的臉一變而為粗俗,兇惡的臉了!他的眼睛裏有話:『咄!黃種人,黃種的支那人,你──你看吧!你配看我!』」
這突如其來的屈辱使他手足無措,頓時起了「迫切的國家之念」。〈白種人──上帝的驕子!〉是朱自清槳聲燈影以外的一種風景。作者在文內說他不能確定這一大一小是英國人還是美國人,但看了朱喬森編的年表,這次受洋人「冷眼」的經驗,不但損害了他個人的自尊心,更侮辱了他作為中國人的尊嚴。抗戰後期,朱自清在西南聯大授課,一個人在昆明,「窮得連禦寒的棉衣也添置不起。」吃的不好,營養不良,得了嚴重的胃病。
他逝世那年(1948),美國人施發麵粉「濟貧」。朱自清薪水雖是教授中最高,但一月所得只夠買三袋多麵粉。他家中多「食口」,自己體重減至三十八點八公斤,極需營養和醫療。但他仍然拒絕接受「美援」,命令孩子把配給證退回去。他在六月十八日的日記這麼寫道:「此事每月需損失六百萬法幣,影響家中甚大,但余仍決定簽名」(即簽名拒絕接受美援)。
朱自清寧死不食「美粟」的「氣節」(他1947年一篇文章的題目),是否跟在上海時受白人「冷眼」有關?我們不好瞎猜。應該解釋的是,在洋人社會中,目不轉睛的瞪眼看人,是很不禮貌的事。小朋友心中可能早有種族偏見,碰到這位愛孩子的「叔叔」又不懂洋規矩,因文化背景不同而產生這種「誤會」,實在不幸。
一般讀者初次接觸朱自清的文字,大多通過《中華散文百年精華》這類選集,難怪一聽到朱自清,就聽到槳聲,就看到背影。其實他的散文,題材相當多面。楊振聲說朱自清的「幽默是從忠厚出來。」1931至1932年間,朱自清在倫敦進修,人在洋江湖,暫時擺下家國之思,寫了好幾篇采風錄,其中有〈房東太太〉一篇。這位英國老太太,「愛說話,也會說話,一開口滔滔不絕;押房子,賣家具等等,都會告訴你。但是只高高興興地告訴你,至少也平平淡淡地告訴你,決不垂頭喪氣,決不唉聲嘆氣。她說話是個趣味,我們聽話也是個趣味(在她的話裏,她死了的丈夫和兒子都是活的,她的一些住客也是活的)。」
看來楊振聲的話只說對了一半。這篇文字,「忠厚」有餘,「幽默」不足。欠的是梁實秋文體中的半分無賴,三分機俏和反躬自笑的習慣。正因幽默小品不是朱自清擅長的文類,我們有幸在〈房東太太〉的字裏行間看到這位苦命文人的半個笑容,也是一種難得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