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小說家史泰倫逝世,享年八十一歲。史泰倫之名,或許很少人熟悉,但如果看過二十多年前梅麗史翠普主演的電影《蘇菲的抉擇》,講戰時一個波蘭猶太女子在納粹集中營的故事,則應識史泰倫之名,因為片子正是根據其原著小說改編。
史泰倫不但寫小說,而且關注人權。他當過海軍,深為廣島原爆所震撼。史泰倫另一部小說《端納懺悔錄》,以一個反抗的黑奴為主角,得到普立茲獎。小說寫多了,史泰倫走出書房,參加了許多社會活動。他曾經支持過康納狄吉州的一個中學教師,因為這位教師不肯在學校宣誓愛國、效忠星條旗而遭到校方開除。冷戰時期,史泰倫公開呼籲蘇共不要侮辱蘇聯境內的猶太人權。到了九十年代,史泰倫年逾古稀,還發起抗議運動,反對狄士尼在他的家鄉維珍尼亞州建設廸士尼園。
做一個作家,在西方社會,不止是把自己關在書房,「作家」的定義,不止於紙張墨迹的創作平面,在考究「其作品」之外,還要求「其信仰、其生活」,西方的作家,是一種立體的人格。正如製片家盧卡斯的一部《星球大戰》系列,除了電影本身,還佐配以玩具、電腦遊戲程式、故事書,展開產品立體化(Merchandising)的市場總攻略。
此一風氣,開創於十八世紀。法國作家伏爾泰在老年遇到一件大事。一七六一年,法國土魯斯一個叫卡拉的老紡織商人,有一天發現兒子在家中抑鬱上吊自殺了。卡拉在城中名望很高,為了家門名聲,卡拉隱瞞了兒子的死因。城中謠傳,因為父子就宗教問題不和,時有紛爭,卡拉的兒子是父親勒死的。官府把卡拉逮捕,法庭判處死刑。
卡拉的遺孀求救於伏爾泰。這一年,伏爾泰八十六歲,已經是歐洲聞名的劇作家和歷史學者。伏爾泰認為這樣的指控毫無理據,人命關天,他指摘法國的法律不講證據,只憑民意的情緒就輕率把人判了死刑。伏爾泰花了兩年,力求為卡拉司法覆核,要求法律改革,卡拉一案,令伏爾泰名震歐洲,也成為現代社會知識分子貴為「意見領袖」(OpinionLeader)的開山鼻祖。
法國的法庭終於為卡拉「平反」,但已經是卡拉處決之後三年半了,為時已晚。一百年後,法國的一個猶太軍官德雷夫被控叛國,小說家左拉為德氏奔走,指為對猶太人的排斥迫害,發表長文《我控訴》(J'accuse),這一次,社會深為所動,德雷夫的一條命保下來了。
身為作家,也是一位社會活動家──這個稱呼不應該由愛國富豪之類的人物壟斷──其人格不止在作品之內折射,而且應在行為之中引證,這就是「公共知識分子」。
中國歷代的文人,有沒有作品與行為並激的奇士?不能說沒有。南宋詞人辛棄疾就是其中代表人物。不但是詞中聖手,而且還是抗金將領,曾經親率軍隊,在金人佔領的山東起事抗擊侵略。後來屈於主和派抬頭的朝政,辛棄疾的軍事才情不受欣賞,被貶謫江西做閒官。
南宋的辛棄疾文武雙全,是抗敵的將軍,到了清末,譚嗣同和梁啓超,學優則仕,輔弼光緒皇帝改革維新,都是「有中國特色」的古典公共知識分子。然而,中國和西方這同一類人,卻有很大的差異:西方的公共知識分子如伏爾泰與左拉,由伸援社會中的一個渺小人物的一件寃案開始,做的是小事,掀動的卻是一場後果深遠的思想革命;中國的公共知識分子如辛棄疾和梁啓超,喜歡以「保家衞國」為念,不是上馬殺敵,就是下馬忠君,自以為做的是大事,卻往往杜鵑啼血,英雄氣短。西方以人權為重,「人」是第一寶貴的,即使他不是國王或將軍,而只是農夫和鐵匠。中國以高遠的國家尊嚴為念,復又以君主的利益相淆,伏爾泰由小事入手,成就了時代大業,中國的讀書人一心都想幹一番功業,卻往往成為時代的悲劇人物。
史泰倫的小說與辛棄疾的詞,在文學的時空之中,屬於互不相干的兩個世界,但在東西方知識分子的人格方面,在二十一世紀,卻提供了何謂知識分子的比較文化的課題。宋詞之中,我喜歡辛棄疾,他比蘇東坡激越而入世:「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豪情所至,卻又別有婉媚的洞天。至於史泰倫的小說,我看了《蘇菲的抉擇》才讀原著的,對於美國文學,卻先天有點偏見的抗拒。這兩位名家的作品,不可以類比,但他們從屬的時代,卻又幻證了一個作家的千古悲哀。
因為所謂作家,終究不是一門職業,而是一項功業。中國的讀書人不是不意識到這一點,因此在追求「立言」之外,還希望「立功」和「立德」。然而功德之所寄,往往不在一個屙沉混濁的當世,而在於犀燃光明的青史。在中國社會鐵打的江山之中,君主的意志凌駕皇土,每當「國家」的廟堂將傾之際,方顯中國少數知識分子「上馬殺賊,下馬賦詩」的雙重才華。法國的一對公共知識分子,時隔百年,即有伏爾泰和左拉;中國從南宋到明代,則前有岳飛,後有土木堡之變後的于謙。同樣是濁世中獨醒的極少數,我覺得伏爾泰和左拉比較瀟灑,到了今天,他們在美國還有史泰倫這一類傳人,但岳飛和于謙的後裔又在哪裏?
在京滬的物質盛世裏調侃三國、笑罵名人的幾個文商和痞儒之間,還是在網絡之上高呼「拉登拿下了美國鬼子兩座碉堡」的憤青一族裏?還是在每當農民的土地圈奪、維權抗爭,對於「境外」記者投詢,接到電話即匆匆以「這個問題比較敏感,不好評論」而掛線的眾多「學者教授」的沉默之中,可以寄望新一代「公共知識分子」的誕生,指望他們來完成「中華文化」的展翅和復興?這些問題,我不知道,只是從明清之後,中國的讀書人在重複哀歎「天地之大,為何容不下一張書桌」的這句濫調之際,沒有一個中國籍作家得過諾貝爾獎,或是瑞典諾貝爾皇家評選委員會的一個合理的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