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顧媚女士與弟弟顧嘉煇、嘉鏘一起從加拿大回香港開畫展。姐姐領頭,弟弟跟隨,在藝術的天空,千山萬水,飄浮着涯岸天倫的雁行妙趣。在中國歷史上,姊弟兄妹,桃紅李艷,一門三秀,先例不多,遠如東漢時代的班固、班超、班婕妤,兩個是歷史學家,一位是武將。顧媚女士本人是畫家,歌手、演員,大姐的才華之葩,已經幻開三朵,上承民國的詩禮風蔭,下啓殖民地時代的枝葉華濃,歌台舞榭,嶺靄岫雲,為香港半世紀的丹聲青藝,裝點風流,何況還多了一位流行音樂開山大師的弟弟。顧媚姊弟不但是香港人的一座金銀般的寶山,還蔚成嶺南文化的一畦青翠的福田。
音樂和繪畫,本來就像山重水複的幽境,是可以貫通的。聽樂可以聽出視覺,看畫也能看出聲音。聲色之間的靈犀一點,不是學問融滙的「通識」,也不是人鬼呼應的「通靈」,而是觸覺穿橫,有一個很特別的名詞,叫做「通感」(Synesthesia)。例如,香港人聽顧嘉煇先生為武俠劇集《倚天屠龍記》撰寫的主題曲和幾首插曲,以雷鼓開路,振揚管弦的雄音,令觀眾聽到樂曲,即如見光明頂上聖火熊熊、明教教主號令群雄一片黑壓壓的盛世宏觀。無論是狂潮香海,還是京華煙雲,顧曲霑郎的奇辭天韻,總是在八十年代萬家燈火的灶熟炊香之間,灑下了霓虹光亂或府宅秋深的一片浮瓣和落英。
如果顧嘉煇的樂曲色彩斑斕,那麼大姐顧媚的山水畫卷也墨泛氣韻。顧媚的山水九分寫意,只一分寫實;或七分意象,三分抽象;寫實的涵養,師自傳統的嶺南派,抽象的禪機,則又旁擷香港本土水墨畫鼻祖的呂壽琨。胸中山水,丘深壑厚,深得地理的質感,但腕底雲煙,則又氣蔚霽蒸,廣收天機的堂奧,正是造化在虛實之際,神秀於陰陽之間,從破曉到黃昏,顧家姊弟的藝術成就正是「日落江湖半紙白,潮來天地一曲青」。
音樂和美術,是香港中小學的兩門「閒科」,專攻這兩大閒科的,必屬心無窒礙的浮世閒人。在香港的歷史上,有許多醫生、律師、工程師、議員,但顧媚姊弟,卻百年只此一家。顧媚在水銀燈下見盡紅塵濁世,很奇怪,她的畫卻在蔴宣紙上染遍了渚白清流。雅俗為甚麼可以如此涇渭二分呢?讀顧媚女士的回憶錄,在一些章節中可見端倪:
「蔣經國的長子蔣孝文常來探我,他每次都要通過老闆童月娟的允許才可以帶我外出。童月娟為人圓滑,當然不會得罪這些皇親國戚。蔣孝文是個標準的花花公子,他是個中俄混血兒,他帶我到圓山飯店晚膳,侍者遞來英文菜單,他就破口大罵:『你當我是外國人嗎?為甚麼沒有中文菜單?這飯店是我祖母開的,你們知道嗎?』在夜總會跳舞時,他點的音樂要馬上奏出,否則樂師要捱罵。
我是於一九五四年到台灣勞軍時認識蔣孝文的,那時他正在追求尤敏。這次我到台灣拍戲,他不放過我,多次都是童月娟出面解圍。一九六五年我隨《小雲雀》到台灣登台,他又來騷擾。我住在中國飯店,散場後回酒店,直到翌日中午前我是不接電話的。有一晚,電話接入我的房間,我罵了接線生一頓。接線生在電話中向我說:『打電話來的人說:我是蔣孝文,你敢不接嗎?』」
這段文字,今日讀來恍如隔世,真像小說家張恨水筆下的一段啼笑姻緣。顧媚雖然不是女主角沈鳳喜,但「督軍府」的槍把子,如此欺負一個天涯女子,畢竟叫人揑一把冷汗。如果不是憑一股握筆方正的執着,一腔清濁分明的骨氣,恐怕這位當事人也隨同她認識的六個苦命女子一樣,不堪命運的折磨而自我了結生命。
蘇東坡詩畫並絕,人稱「一燈分焰,照耀古今」。顧媚姊弟聲色並茂,音樂和繪畫,鑠石流金,顧媚女士這樣結束她的回憶:「美麗的夏天已在不經不覺中流走,又是深秋了,漫天醉紅的楓葉,在夕陽下迎風飛舞,一片暖暖的橙紅色撩人欲醉。我拾起這枝陪伴了我三十五年的畫筆,畫下這幅璀璨的滿地斜陽。」這是傷感的言重了。太平洋的彼岸霜天楓冷,又何如在年豐壽永之間,顧曲生媚而烘霞照海?在這個歉收的年代,與我們同行的人,值得頌詠的已經無多,情堪不了,曲猶未終,在一片高山流水之間,飛走了一隻小雲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