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贏了 - 鍾偉民

到底贏了 - 鍾偉民

我姨丈的一生,像一齣真人版的《孤星淚》,而且,是黑白的,有顏色的日子,那顏色也像描上去般透着灰冷。
姨丈叫麥細,葡文聖名很長,頭兩字的發音像「高度」,於是,鏡湖殯儀館門前牌匾就寫着「麥細(高度)治喪」,好像那是很高規格的一場葬禮。麥細是孤兒,無名,大家一直叫他「細個」,可能有些葡國血統,到「大個」了,長得很帥氣。他姓麥,因為收養他的老太太姓麥,後來,老太太喝了蛇酒,中毒,去掉了一雙腿。記憶中,姨丈和我到一家天主教老人院去探望過她。一個瘦小的老人,躺在暗影裏,我怕黑,站在院門外,當時,我不到十歲,澳門很寧靜,很正常,一地是白花花的樹影。
路氹橋才蓋好,我搭過姨丈那匹安達牌電單車,陪他到橋邊水塘去釣魚,那年頭,半天看不到一輛車,塘裏,還有活魚。上中學,我迷上攝影,某年冬夜,淒風苦雨,忽然想拍剛建成的澳氹橋,姨丈有汽車了,載我四出取景,當年的清冷,有圖為證。
姨丈當警察,守石礦場,吸入了太多的矽塵,三十多歲,肺臟就種了病根,簡單說,條氣一直唔順。姨丈娶了我的姨母,姨母生了我的表妹;本該還有一個表妹的,沒出生,就胎死腹中;那天,姨丈從醫院回來,就躲進睡房哭,哭得很大聲;姨母從此一直抱病,五臟六腑病全了,就去見天主,留下父女倆相依為命。姨母去後,他越發衰頹,好在能提早退休,吃長俸。
十月二十一日,守靈夜,神父做彌撒,說了一個像《斷背山》的故事安慰活人,他說:張三和李四到野外去露營,半夜醒來,帳幕不見了。多年後,有人問張三:「那夜,你記起什麼?」張三含笑說:「我記得那夜,星光燦爛!」但李四,太執着於得失,他回答:「我只記得帳幕不見了。」
姨丈是癌症引發的肺衰竭辭世的,離開前兩天,大概受藥物影響,迷糊中,他以為自己剛踢完一場球賽,「很累,很累,但到底贏了。」他說。「贏了就好。」他苦戰而勝,終於,要到天堂領賞了,我們只能為他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