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歐梵
美國哈佛大學榮休教授 香港中文大學客座教授
吳宇森的名片《英雄本色》第一集發行於一九八六年,到今年剛好是二十周年,看來沒有人想要紀念它。但吳先生早已是世界影壇的「英雄」,此片也已成經典,前年港大出版社還出了一本專論此片的英文書(KarenFang著),也許等到有學者寫專著的時候,此片的經典地位更不庸置疑了。
我雖是個學者,但對香港電影的熱愛全從影迷的角度出發。為了寫此文,我又把《英雄本色》的第一、二集同吳宇森的另外兩部名片《喋血雙雄》和《辣手神探》又看了一遍,至今至少看了四五遍了吧,依然過癮但也略有所失。但道理又何在?且讓我從長道來,但也需要先作個剪接:我認為《英雄本色》第二集大部份是敗筆,可以不必着墨太多。此片劇情勉強,周潤發在第一集演的阿Mark死了,此集中竟來演一個雙胞胎阿Ken,本身就很好笑。如果現在重拍的話,不如讓阿Mark以鬼魂身份出現,從旁助陣,也藉此玩弄特技搞笑,何嘗不可?此片拍得太嚴肅了,而在紐約的那一段戲,更是敗筆,甚至在偷工減料。我每次看到友人王正方飾演的牧師,被亂槍打死,都不免失笑,這個角色和王正方本人的個性相差太大了,說甚麼我也不相信他是個「神職」人士。
《英雄本色》第一集的確出色,因為它開創了一個新的典型。本片內容中的各個主題──如雙雄肝膽相照、狄龍和張國榮飾演的兄弟二人之間所流露出來的江湖儒家的精神(「兄友弟恭」的變奏),以及男人世界容不了女人插手(所以朱寶意處處礙事)等等,早已有人論述甚詳,此處不必贅言。我要談的是形式問題。
《英雄本色》的場景並不鋪張,現在看來,還略嫌寒酸,然而導演開創了幾個新的形象,值得大書特書。形象之一是角色的外表──而非內心──的造型:周潤發從開頭的雄姿英發到受傷後的窮途潦倒,是個極大的對比;狄龍的正派造型反而相形遜色。演反派的李子雄本來角色較弱,但卻穿上一件白色大衣,和周潤發的黑色相映成趣。所以在中環皇后廣場「香港社」門前的那場戲,才顯得特別精彩,因為觀眾突然發現Mark變得如此潦倒,卑躬作揖,所謂「英雄氣短」,一點都不假,也演得出色三分。
當然最令人擊節的是台灣酒店的那場戲,其實這一段並不長,為什麼看得過癮?因為導演先佈下一個陣,讓Mark把手槍藏在幾盆花下,仿佛藉此向觀眾展示他的招數──看我的,後來還有得瞧!阿Mark殺群匪的一系列鏡頭,在當時看來可能更震撼,怎麼槍彈射出去後可以把人震得飛起來再摔倒,而且數彈齊發,穿肺通腸,子彈穿進人體的洞都看得出來!這是一種新的暴力美學,但非吳宇森所獨創,他所仰慕的荷里活大導演山姆畢京栢(SamPeckinpah)早在《日落黃沙》(TheWildBunch,1969)中已經展示過了,當然還有亞瑟潘(ArthurPenn)的《雌雄大盜》(BonnieandClyde,1967)。但此二片中的男主角都沒有周潤發瀟灑。前者的威廉荷頓更嫌老態,最後四條漢子只說一句:「Let'sgo!」就走向敵營,有一種嚮往死亡的悲劇氣氛,最後的那一場殺戮更是驚心動魄。
然而吳宇森卻也從中學到了另一種視死如歸的態度和招式:當英雄開槍的時候,絕不躲閃,直到雙方打了起來才互找掩護體,在動作上已經營造出一種「舞步」(Choreography),每一個鏡頭的長度和鏡頭與鏡頭之間的節奏,都煞費周章,看來過癮,拍來不易。吳宇森在那場台北大開殺戒的場景中,已經奠定了他的基本風格,他以後拍的皆是變奏。為甚麼用慢鏡頭?除了本身的蒙太奇美學意味外,我覺得可以和同時期的功夫片作個比較:功夫片必有打鬥場面,打起來也必有一連串的動作,然後才置人於死地。然而警匪槍戰片卻先天吃虧,拿了槍沒得打,最多多射幾發子彈而已;而美國西部片中的決鬥場面更是雙方一槍斃命;當年的日本武士片比劍更是如此。吳宇森的創舉就是使槍戰場面大有看頭,變成了一種「壯觀」(spectacle),而這種壯觀非用慢鏡頭拖長不可,否則不過癮。當然,隨之而來的「副作用」就是英雄身中數彈後還是健步如飛,毫不在乎,因此我們看多了也不可當真,雙方都在槍林彈雨中「跳舞」。如用芭蕾舞的觀點來看,吳宇森片中的雙雄對決場面更是一種男人的「雙人舞」(pasdedeux),但芭蕾中必有群舞──如「天鵝湖」中的一群白天鵝,在《魂斷藍橋》中就有此場面──所以吳宇森也必須處理群戲,令得眾歹徒被殺時個個都要摔得漂亮,玩到死!可惜我生不逢時,沒有親臨現場觀看吳大導演如何拍這些群「舞」戲。
如果把「武」和舞合在一起的話,其實吳宇森影片中的槍戰場面一點都不「陽剛」──或看似陽剛其實也有「陰柔」的一面。這與張徹的武俠和功夫片大異其趣。更妙的是張徹的影片中男主角「赤胸裸背」──此語不當,應是赤膊上陣──的場面越來越多,而吳宇森片中的歹徒和英雄大多西裝筆挺,所以在槍戰中跳起「舞」來,又像弗雷亞斯坦的歌舞片:片中不是花團錦簇美女如雲,就是身穿燕尾服的眾紳士陪襯男女主角載歌載舞。此次我重看吳宇森的經典電影,越來越佩服他(和武術指導)設計出來的武/舞步,管它是否寫實?
這一種槍戰舞蹈成了吳宇森影片的「商標」,看得也真過癮,尤其在終場大戰時更是如此,所以重看DVD版可以跳過故事,只看槍戰高潮。《英雄本色》第一集的最後高潮在黑夜,碼頭倉庫的爆破場面,現在看來並不心驚;最動人的是周潤發的阿Mark被亂槍打死的鏡頭,他死前最後的兩個字卻是「兄弟」,也為本片故事點了題:江湖兄弟的情誼,甚至更重於親兄弟,阿Mark其實可以駕船逃之夭夭,不必來送死,為什麼又折了回來?表面上當然是義比天高,但除此之外,是否另有別意?在《英雄本色》續集的終場,更是殺得昏天黑地,最後連日本武士刀也派上了用場,看得過癮,但總覺得這場「群舞」演得過份。到了《喋血街頭》和《辣手神探》,終場的高潮更變本加厲,吳宇森的風格在此也發揮到了極致,甚至於加上教堂白鴿,後來連吳宇森自己也禁不住在《變臉》(Face/Off)中抄襲起來。
看多幾遍之後,我開始思考一個問題,這個暴力美學背後的意義何在?如以畢京栢的那部名片作比較,則後者非但表現了視死如歸的「英雄本色」,也顯露出這「本色」背後的死亡哲學:那幾個西部浪徒的人生意義,最終就是一死──為了救一個墨西哥人而孤注一擲,向數百個士兵挑戰,當然必死無疑,所以從「暴力」中走向歸途──死亡。吳宇森的兩集《英雄本色》,第一集中阿Mark為朋友而死;第二集中三條好漢在一場大戰後坐着等死,臨終不懼,但是否等着拍第三集?(不料徐克接掌後卻拍出他自己的越南故事《夕陽之歌》,見本報九月十七日拙作)。在《喋血街頭》中,周潤發演的殺手為情而死,但李修賢的警察卻死不了。到了《辣手神探》,梁朝偉自願犧牲,但周潤發的警察卻可以抱着嬰兒死裏逃生,其「求生」的主題十分鮮明。總而言之,在吳宇森的暴力美學之中沒有更深層的死亡哲學,這是中國哲學和美學傳統輕弱的一環,但卻是西方──特別是歐陸──現代哲學和文學中最重要的主題。
走筆至此,不得不提吳宇森最仰慕的歐洲導演梅維爾(Jean-PierreMelville),我為寫此文,特別購了一套以前看過的梅維爾名作:《LeCercleRouge》,直譯是「紅圈」,港譯「劫寶雙雄」(其實應是「三雄」),我也曾以此為題寫過一篇短文,仍覺不過癮,現再附加幾筆。
梅維爾是個怪傑,自己擁有一個影棚,自己拍戲,與阿倫狄龍合作無間。但此片描寫的卻不是阿倫狄龍這個「獨行殺手」(法文原名是LeSamoura?;即日本武士,學的當然是黑澤明的《七武士》和《用心棒》),而是三個獨行俠,狄龍僅是其一。開場出現的卻是另一個大盜(由意國明星GianMariaVolont囗飾演)從火車逃跑的場面,驚心動魄。他和狄龍飾演的剛出獄的黑社會英雄偶爾相遇,蒙他搭救,二人惺惺相惜,變成好友。我看到此處,不免又想起吳宇森的《喋血雙雄》:周潤發和李修賢飾演的殺手和警察,還不是也由敵人變成好友?內中一場二人在野地持槍對立的場面,和《紅圈》中那場阿倫狄龍和Volont囗持槍對立的場面如出一轍,只不過梅維爾特重場景的幅度,所以讓二人相距頗遠,以擲香煙定下友情,而吳卻發明了雙槍對指的「商標」鏡頭。吳更有創意,但在情緒上卻把那種「疏離感」減淡了許多,甚至要李修賢為周潤發取彈療傷,幾乎頓息之間成為好友。內中台辭也是典型的吳氏江湖口吻。
但吳宇森畢竟有才氣,他從《紅圈》中看出梅維爾手法的另一特點:用暗綠和深灰的色調來加強片中三人的孤獨感,但這種色調只能製造孤獨和疏離感,如要表現中國式的江湖義氣,只有用「血濃於水」的相反色調──紅色,因此「紅圈」卻成了吳氏的「英雄」「本色」!此文到此篇幅已盡,只好再寫一篇「續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