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山仍是山 - 陶傑

見山仍是山 - 陶傑

富商已經離婚,他的太太,也就是三十年前選美的冠軍艷后,不但搬出夫家,而且主動把名字刪去了夫姓,她的姓名,從四個字,變回了三個字。
冠夫姓的香港女人,都是事業成功的女人:陳方安生、范徐麗泰、羅范椒芬。姓名有四個字的香港女人別有一種半山的氣派,單那個夫姓,不是隱含珠光寶氣,就是流閃着一座三千呎連陽台豪宅水晶地板的一抹油光。住在天水圍和將軍澳的女人,例如在魚檔工作的那個蘇翠娥,她的丈夫是一位行走皇崗的貨車司機,名叫賴七,那麼她不會叫做「賴蘇翠娥」的是不是?有四個字的女人,永遠有一副中環、深灣遊艇俱樂部、馬會婦女銀袋賽的氣質,秘書、司機、花王,然後才輪到菲傭,而且由於冠的那個夫姓,不必細究了,她沒有用幾千萬包養一個南美洲的舞男,不是沒有這等財力,而是終究要對她的姓名的那第一個字,賞賜一點點面子。
名字由三個字變成四個,是一種社會增值。當然,當初她還年輕,尚未如此之世故,她的男人向她求婚,把一枚鑽戒套在她的無名指:「你是我的人了,從此,在你的名字上加上我的家姓,好嗎?」在迷醉之中,她半瞇着眼睛,點了頭。她的名字從此不一樣了,不是戴上了枷鎖,也不是附屬的意思,而是兩位一體的圓融。
曾幾何時,出席校友會,她以她的夫姓為驕傲。女人一生爭的是什麼?十六歲的時候比誰的成績好,三十六歲的時候比誰嫁得好,而到了五十六歲,才輪到比誰的兒子哈佛牛津的有出息。校友會聚舊的時候,她的全名比起她佩戴的珠寶胸針更加亮晶晶。因為這樣,她跟老校長坐在HeadTable,這個世界很現實。
但是有一天,忽然她的名字回復了本相。一個名女人的夫姓不見了,在城中的名媛社交圈,以至政界都可以是一宗大新聞。是怎麼一回事?這一切為何那麼低調?一個女人的姓名,從四個字低調地變回三個字,其中曾經滄海,其實經歷了一場日殞星焚的巨變。

然而到了這一天,她的年華老去了,四減一等於三,這條算術要到天涼好個秋時才知道真諦。當一個女人的夫姓不見了,她的人生昇華了──少女時代,她的姓氏從父,她有一雙清純的大眼睛,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少婦時代,她的婚嫁是上流社會的盛事,筵開百席,她的姓氏冠了夫家,見山非山,見水非水。最後,她回復了本姓,不再濃妝,對外間的傳言一概不答,浮華過眼,雲煙斂盡,見山仍是山,見水仍是水。
這是重拾羽毛球拍的時候──還記得F5那一年,畢業前跟一位老同學在操場上的一局?那時我們的名字,昂然只有三個字,日子多麼快樂?你縱身一躍,露出了肚臍,一截古銅色的小腹,沒半點多餘的脂肪,兩人都笑作一團,她遞給你一條毛巾,眼神中的友情是那麼忠誠,因為那時你們都年少,而且名字只有三個字,從來沒想到以後的日子,那麼多事情,是叫人悵惘而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