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德拉《無知》寫一個女人縱情地做愛,女人狂野而且放蕩,有原因,作家用一個很精彩的比喻去解釋:
「遺忘的簾幕會將她的淫亂包起來,裹在可以抹去一切的黑夜裏,就像一個詩人,寫着他最偉大的詩篇,用的,卻是某種特別的墨水,寫下的字跡瞬間消失無蹤。」這種「特別墨水」很可怕,但不陌生,在我們的一生裏,總會遇上一些要緊的人,要緊的事,要緊的東西;一旦遇上了,我們就會變得緊張,變得謹慎;往往,卻因為緊張和謹慎,反而易出亂子,造成錯誤,留下遺憾。
「特別墨水」讓一切變得徒勞,有時候,甚至比徒勞更壞,我們只能搥胸頓足,慘呼:「寧願什麼都沒有發生!」
我寫作,這可能讓「字跡瞬間消失無蹤」的「墨水」,每天提防着,根本不當是一個比喻。電腦,這種冷血的機器,對我來說,牠有作惡的前科,白光一閃,噢,瀝血半天,甚至半月、半年的「偉大詩篇」,就化為……連飛灰也沒有!
當然,好多電腦問題,要不是讓人整台盜走,是可以找專家治理的;然而,碰上冒牌「專家」,怎麼辦?費神去「深入了解」,掌握機器運作的規律?划不來,性格也不合;只好不斷寫,不斷存進小磁碟,再放在不同的地方;寫了四年的小說,除了怕「特別墨水」如雨撲來,還怕寫不完就死;死,是更強的清潔劑,將人一筆抹去。
關心,是人情之常;但過了頭,就是失了平常心。母親嚴禁女兒夜歸,關心啊,於是,她白晝宣淫。哪個做媽媽的,在及笄之年,含苞之日,曾經自我約束,只在暗夜裏跟小情人歡好?既要把事情做到圓滿,同時可以不關心,不計較造物弄人,暗中替自己換上「特別墨水」,瞬間把成品,或者半成品抹去,人家扼腕長嘆,你卻含笑以對,說一聲:「那就是人生!」那是多麼難以攀登的境界?
天天勸自己不要關心,關心則亂,關心則躁,關心則失控,想用鎚子敲人……誰都知道放下,就自在;但不提起,不扛着,怎麼會有詩,有畫,有這幾百字換飯吃的嘮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