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夜 - 陶傑

中秋夜 - 陶傑

中秋節是中國最淒美的節日,只因為月亮的原故。
中國的月亮很溫柔:「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夕夕都成缺」,「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中國的月亮有許多高貴的名稱:桂魄、冰輪,都不如太陰之淒絕,月亮是中國悲劇的一面永恆的鏡子,月亮是中國神話的一座陽台,是歷史的一帖帶點薄荷味的靈藥。
西洋的月亮是恐怖小說的人狼嘷變的一場魔咒。所以中國人罵人忘本:外國的月亮也特別圓嗎?把月亮當做爭議的焦點,因為月亮是一鏡皎亮的心魂,長安一片月,萬戶擣衣聲,瓊樓玉宇,碧海青天,中國的月亮把圓缺和悲歡共讀,陰晴與離合共賞,中國的月亮是蘇東坡的,西洋的月亮卻很愛倫坡,外國的月亮是妖獸的眼睛,中國的月亮是神仙的鏡魄,外國的月亮詭譎而暴戾,中國的月亮有一絲棲苦的清甜。
外國人學習中文,會寫一個「月」字,永遠不可能明白其中光幻千層的悲愴。一部中國文學史涼浸在灰藍的月色裏,李白的醉意,李賀的夢境,周邦彥的綺思,蘇軾的江水,中國的亭園能把月色玩得出神入化: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杭州西湖就有一座三潭印月,三個月亮的意境,比希臘邏輯學的三段論更令人迷惑。
中秋節是孤獨的,唯有寂寞才可以挹嚐其中的清芬,就像許久以前《兒童樂園》的封面:一隻黃燈籠的大月亮調皮地落在草坡上,小圓圓、小胖、黃聰,幾個孩子在月下舞着燈籠,羅冠樵先生的彩圖,孩子遙遙的笑語,觀畫聽聲,也是那麼寧靜。當中秋的月亮落在一片灰濛濛的珠三角煙塵之間,巔在四五十層樓的大廈叢裏,在一片煲蠟的喧鬧中,中秋的月色,經歷了一個消費社會零刀碎割的凌遲。中秋不是讓師奶和兒童、區議會的文藝滙演來一起同樂而分享的,大會的裝飾,一片淺綠,一疋粉紅,燈火輝煌中,藝員司儀在台上叫喊抽獎,記者在「採訪」煲蠟火警的意外,抬頭看看夜空,那是中秋的月亮嗎?不,那是擠在你前面的那位屋邨師奶一條緊身牛仔褲背後掀露出來的一團脂肪肥肉,叫做八月十五。
當月餅用冰皮來打造,中秋節變成了一夜的消費,八月十五的月亮,是一體化的珠江三角洲的一盞大光燈,像插上了電線,兩百火,後面拖着一具發電機,映照着一座經濟增長的平台。這樣的中秋節,很工業化,還有一點點IT的夢幻感,在高聳的樓影之中,在灰濛濛的天空上,那樣的月色像電腦的數碼特技,四周的喧嘩沉寂下去,耳邊浮起草坡的蟲鳴,在一座唐樓的天台,在幾盞楊挑花燈下,在甜甜的月色中,踮着足尖,站在一張小板凳上,在水泥的欄河外,我看見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