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沉默在時間裏

事實沉默在時間裏

這句話是抄來的。抄自牛漢、鄧九平主編的《思憶文叢.原上草》一書187頁,《為歷史辯護》一文,署名S.C。其實值得抄下來使其有更多知者的不止這一句,爽性把那一整段都抄在下面吧:「事實沉默在時間裏,真理的眼睛向前看,手段是目的的僕人,人的心房偏左。」如果你以前沒讀過這幾句話,現在讀了,感想如何?
劉心武中國作家

S.C何許人也?道出真名真姓,現今文壇的人都該知道,許多人跟他有過交往,並會繼續交往。但我尚未見到他本人出來「認領」此文的著作權,所以也暫且「事實沉默在時間裏」。

皇帝新衣一再起共鳴

巴金老前輩近二十年來,一直呼籲並帶頭「說真話」。許多人,特別是年輕一點的,有的就很不理解。「說真話」,這算個甚麼為文的標準呢?豈不太「小兒科」了嗎?但是,仔細想想,嚮往能和「黃口小兒」一樣,把「皇帝甚麼也沒穿呀」這個真相說出來,豈止是我們這個時代、我們這個民族的一個「情結」?安徒生童話《皇帝的新衣》頻頻被各國寫作者引用,也仍能一再地令讀者共鳴心馳──難道只是那「文本」「有趣而已」麼?
同書裏譚天榮的文章裏有這樣的文句:「我今年才二十二歲還沒有學會害怕,我今年才二十二歲還不懂得恐懼,我今年才二十二歲還不曾有過疲勞。」二○○六年,他該是七十一歲了吧?我想,他至少已有過了疲勞,而且是絕非一般當今年輕人所能體會到的,絕非一般意義上的疲勞。他為二十二歲時的那些「黃口肆言」所付出的人生代價,究竟幾何?作為讀者,種種細節我並不清楚;但S.C,一九五七年清華大學的「著名右派」,曾為他那「辯護」付出了些甚麼,我倒略知一、二,其中那些最酷烈的情形,是他自己迄今都不忍形諸筆墨的,就連我偶聽他述及幾幕,都曾心驚肉跳,以至夜不能寐。
說真話不易。所謂真話,倒不一定是真理。真理往往不在個人手中。但一個人怎麼想,便怎麼說,心地坦蕩,口無遮攔,形成一家之言,社會應令他免除招禍之虞吧。而且,依我想來,真理應從眾人的思考與言論,相激相盪中,產生出來,而且真理是不斷發展的,因此每個人就真相、真理的發言空間,應是無限的。

問自己能否直言放論

真話往往由「黃口小兒」道出。隨着年紀的遞增,人會變得世故起來。幾年前,令我覺得是放言恣肆的年輕批評家,現在再見到他那文章,竟變得相當地玲瓏周到。可以理解,我們都是打小那麼過來的。現在社會環境好得太多了,雖盡情放言,不至於遭到譚天榮、S.C他們那樣的打擊了,但也還是可能遭到別種麻煩,從成為被告,到影響到評職稱、加入某種社會團體,以至在某些「碼頭」遭到「封殺」……總之,也還是免不了要為自己的真話付出若干的生命代價。為使自己的損失降低到最小的限度計,我們,不,不必牽扯別人,問我自己:常常地,在說些甚麼?沒說有意騙人的話,但是否做到了直言放論?對說出真相、真意,可能沒有害怕,卻有私心;沒有恐懼,卻有顧慮;沒有疲勞,卻只是在一旁等着別人去真話直說,以逸待勞;這樣再回過頭來面對巴老那「說真話」的呼籲,究竟是應該嗤笑,還是應該喟歎?
其實,最大的困惑和悲憫,還不是我們未必能鼓起勇氣批評甚麼,而是,我們甚至不得不聽任「事實沉默在時間裏」!
我要努力救贖自己。願有同道,在霧中互喚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