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對食物的回憶,許多時候與姑姑有關,她們住在一起那段日子,令她終生念念不忘。紅遍上海文壇在那幾年,轟轟烈烈的張胡戀也在那幾年,姑姑恍惚是座保存情感的冰箱,夜半無人打開來,為了可以偷偷再嚐凍結的甜酸苦辣。《我看蘇青》寫心境不好的姑姑「有一天忽然高興,因為我想吃包子,用現成的芝麻醬作餡,揑了四隻小小的包子,蒸了出來。包子上面縐着,看了它,使我的心也縐了起來,一把抓似的,喉嚨裏一陣陣哽咽着,東西吃了下去也不知是什麼滋味。」簡單的結句是所有普魯斯特式漫遊回憶後花園的存在理由:「這件事我不忍想起,又願意想起。」
晚年出版圖文並茂的《對照記》,第一張照片是姑姑,第一句提起的也是姑姑,圖四十七教人低廻的說明早成了經典:「我姑姑,一九四○末葉。我一九五二年離開大陸的時候她也還是這樣。在我記憶中也永遠是這樣。」最令人感動的是一點花巧、一點裝飾也沒有,那種赤裸令張迷飽受刺激。
《對照記》基本上沒有食物,因為八十年代的《談吃與畫餅充饑》都寫過了,不動聲色帶領讀者在回憶小巷走了一遍。五花八門的主食副食有保護色作用,底下藏着的綿綿情感才是正菜,輕描淡寫,甚至不寫,回味盡在不言中。第二段以周作人作引子,當然是姑姑情意結的發酵,我們都記得《詩與胡說》她推薦姑姑讀周作人翻譯的日本詩:「夏日之夜,有如苦竹……」書都在巴黎,手頭沒有資料可查,我猜寫這篇散文她正在熱戀,得意忘形到連篇名也絕無僅有地放肆:不是PoetriesandRubbish,是打情罵俏的「與胡說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