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集香港開會研討張愛玲的學者,有一位別出心裁鑽進了廚房,打翻五味架追究她筆下的飲食習慣。張自己的說法,「報刊上談吃的文字很多,也從來不嫌多」,我們時不時在杜杜的專欄嚐到新鮮麵包屑和魚骨熬成的清湯,的確歷久常新津津有味。只是,到會的廚師為了學術研究的擲地有聲,語不驚人誓不休得出顯微鏡下的對象「刻意反貴族、反頹廢、反回憶」的結論,多少近於反高潮。
尤其最後一反,相對的例證俯拾皆是,就算在書房做學問令味覺一時失調,也似乎不應該哪壺不開提哪壺,由食髓知味跳到食不知味的極端。這方面張是普魯斯特最忠實的信徒,《追憶逝水年華》經常由瑪德蓮甜糕的氣味喚起,譬如《張看》自序寫炎櫻家的世交請看電影,進場前塞給她們油淋淋的浸透加糖雞蛋煎麵包,「味道不錯,但是吃着很不是味」,往後成了催生《連環套》的藥引子,雖然「寫了半天還沒寫到最初給我印象很深的電影院的一小場戲」;《談吃與畫餅充饑》不但題目說得清清楚楚,通篇也全是味蕾夢縈魂牽的回憶,由姑姑心心念念的黏黏轉,到小時候在天津學會吃鴨舌頭,到上海老大昌的俄式點心,到中環青鳥咖啡館的司空,到三藩市的意大利菜肉餃子,到像棗糕的美國山核桃批,一生的歷程每一站都有食物留下的餘香,巧妙串成別具一格的回憶錄。「盛筵難再,不免有畫餅充饑之感,尤其是身在海外的人」,哪有反回憶痛腳?
那片來不及為《連環套》點睛的煎麵包,我懷疑是香港人口中的「法蘭西多士」,熟絡到一個程度簡稱「西多士」。法國餐館餐牌上沒有,相信我。